复兴号动车G71从北京开到贵阳的第三天,我见到了许久未曾谋面的保罗。保罗几乎躺在懒人沙发上,手里捧着冷冻层刚化开的冰沙,靸踏着类似木屐的人字拖,像极了新几内亚某个小岛的国王。在他租住的一百四十平方米的大房子里。客厅足有六十平方米,满墙的书,满墙的绿萝和常春藤。绿色把阳台和过道占满了,阳光从高高低低的蓬松叶子滤进来,变得稀疏、斑驳了。我坐在斑驳的蒲团上,他让我也吃冰沙。他胖了,富态了,不见之前总一副跃跃欲试的执拗和刻薄,胖到艾莎几乎认不出他。艾莎绕着房间走了一圈,落定在瓷砖剥落、泛着青霉的阳台。她顺着阳台十二层的高度眺望黔灵山,隐隐有雾,雾抱着小颗粒,一粒一粒,把起伏的山脉和更深处的河流粉碎了,齑成了朦胧。
我打量着保罗,试图从他拥有双下巴的脸上找到他遁隐于此的依据。情况从外部一目了然,书墙只是一面,另一面挂着爱普生4K投影仪的白幕。里间有个书房,三十平方米,地上铺着四年前我们去喀什拍电影时的道具毯子,波斯真羊毛货。脱鞋踩着,软糯。地上满是画册,间杂着小说、摄影、导演类的书籍。苹果电脑和储存用的磁盘阵列,与咖啡壶一起摊在曼陀罗桌布上。哦,曼陀罗!那也是我们拍戏用过的道具,花了五百刀托朋友从伊斯坦布尔捎来的。床很大,没有硬得硌人的铁架子支撑,泊在地面,仿佛随时等待雨季,漂流到亚马逊河黏稠的腹地,把我们所有的老朋友都遗忘了,包括时间。我什么都说不出口,感觉此次渺渺千里的跋涉,不过是为十字军东征拉开了悲怆的序幕。我看向艾莎,艾莎把手从悬在半空的鸟笼里缩出来,擦了擦沾惹的浓绿,走过来坐在保罗对面。
“为什么不告诉我们?”她拿起地上摆着的冰沙。没错儿,偌大的客厅没有茶几,没有桌子,也没有椅子。就像穴居的山顶洞人。北欧冷淡风,讲品味的山顶洞人。
“我之前的确有想过给你们发个消息,或留个纸条什么的,但后来又想,你说一个打算销声匿迹的人,要是留下只言片语,那怎么算是消失呢?”保罗说。一年半以前,也许更早,他便从我们熟悉的世界失踪了。那个光影流溢的电影王国。也是,谁让当时正值疫情呢?
“你确定你不是躲着我们?”艾莎拿着小勺,㧟出冰沙里的花生碎,将其放在脚边的废纸盒里。冰沙里有果脯,有黑糯米和水果粒,加了糍粑、蜂蜜和玫瑰花粉,闻起来有股不真实的香。我看着她吃了一口,她的表情,像贵阳话里的“安逸”。
“不是啊。我是一个逃避型人格的人吗?”
“那你为什么要删除我们的微信,拉黑电话,注销所有的社交账号呢?我们找了你整整一个月。没有人见过你,也没有人知道你去哪里了,为了得到你的消息,我还特地飞到南加州,结果呢?你跑到这里来快活了,你以为你是庄园主,怎么不来点波尔多葡萄酒呢?”艾莎扫了一眼房间,试图找到放酒的橱窗。可是,失望拥抱了她。
“我已经很久不喝酒了,你要喝酒的话,我给你点份外卖,二十分钟就能到。不过外卖没什么好酒,不像咱们拍完片杀青那会儿。”
“别逼我发火!”艾莎已经很恼怒了。从北京到贵阳后的三天里,我们拿着“那里有猴子”这条仅有的信息,跑遍了贵阳的郊区山野。在山涧里行走的那个上午,她从湿滑的青苔上跌下去,落在横亘着枯树的河流。水流湍急,她被泅在水里,没过横木,冲出好多米,才被另一棵枯木拦下来。我拉着她上了岸,她没站稳又跌倒,这一跌,她的小腿被片岩划出了口子,血迅速涌出来。“我问你的是为什么要突然失踪?”
保罗吃完了冰沙,将纸盒丢入垃圾桶,拉来另一个蒲团,盘腿坐下来,看着艾莎,神色变得认真了起来:“看过漫威的《复仇者联盟3》吧?灭霸打了响指之后,宇宙中的生物减少一半,预定目标完成,功成而身退,他隐居在一颗不知名的星球,做了一个锄禾浇花的农民。”
“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我也归隐了啊!以前酗酒、抽烟、熬夜,现在都改了,我信佛,你没看到禅宗六祖的木身吗?”他这么一说,我和艾莎都朝着书墙寻梭而去,书墙左下角,容易被忽视的角落,的确放着一尊佛像,有手掌大小,披着黑檀袈裟。“我现在过得很规律,早晚打坐,无欲无求。你们来了正好,帮我个忙。”
“我操!”
艾莎站起来,拍了拍保罗的脸,一下,见他无动于衷,又扇了他一下:“你没病吧?”
“我说真的,这里抬眼就能看到山,打坐完,洗了脸吃饭,我就到公园里走走。要是遇上阴天的日子,我就坐着船,到山野深处去远足。”他笑了,眼神露出平静来。艾莎愣住了,看向我,我则陷入到了两年前和他告别时的日子。那会儿,他脸上泛苦涩,眉头紧锁,总说电影没救了:“我很失望,说实话,当你把某个东西当成永恒并为之飞蛾扑火的间隙,你会发现,越抽象的意义,越是被践踏……”
记忆涌出来,亲切又遥远,揉成模糊的一团,不过两年,竟有了物是人非的恍惚感。我这么想着,拢在藤蔓里的那只文鸟在叫,在跳跃。刚进门时我便看见它了,活跃得不成样子,和保罗膀大腰圆的沉稳形成了软硬光的高对比。他那会儿很瘦,披着长发,维姆·文德斯的做派,显得很沉郁:“越是为具象的东西去奋斗呢?越沮丧,同流合污浊世漂流,活着又有什么劲呢?”
老实说,他是个像奥斯卡·王尔德那样为意义而战斗的勇士,且不管那意义是否在我和艾莎心中是唯一的,是否为这个世界所宽容。
“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等等,”我打断了艾莎,拦在两人面前,“你的意思是,你实现了你的目标?”
“对啊!”
“你完成了那部片子的拍摄?”
“对啊!”
“什么时候完成的?投资哪里找的?成片出来了没有?摄影师是谁?取景地在哪里?……”我骤然意识到,此刻,当下,虽然没有安德烈·巴赞主持《电影手册》的评论,没有巴黎塞纳河左岸的咖啡馆和遮阳伞,也没有平遥或西宁影展的聚光灯,但我们也许正在见证一部电影作品的诞生。那部片子,如果真的是那部片子拍完了的话,于我,于艾莎,于还在圈子里摸爬滚打的独立电影作者来说,不啻是巨大的震荡。我有点不敢相信地打量着眼前的保罗,打量着这个陌生又熟悉的男人。
“你疯了,你怎么也相信他的蠢话?”艾莎把我拉到洗手间里,“一年多没见,他从一个他变成了两个体重的他,眼袋那么重,眼神也很飘忽,明明就有问题,你看不出来吗?”艾莎的脸几乎贴着我的脸,“我不知道他经历了什么,但我他妈的肯定:以他的德性要是能拉到投资,我头着地倒着走路。”艾莎的腰在利物浦拍片时,被挂在伸缩炮上的灯光掉下来砸伤,她在医院躺了半个月,回国后又治了两个月,虽然还能勉强从事这一行,但岗位从台前转到了幕后,做起了制片的工作。
“拜托你动动脑子,他没准得了妄语症!”
艾莎抽了一支爱喜幻变,从洗手间走出来。我沉着脸。沉着脸,不是因为艾莎对我的苛词,也不是她对旧日男友武断的定义,而是想到那部可能轰动国际影坛的片子,居然被轻易扼杀在某种强词夺理的狂躁中,心中生出一丝悲痛。但,眼下不是悲痛的时候,保罗的状态的确可疑,妄语症、人格分裂、躁郁、性欲倒错……我们这一行,出国留学回来,总不经意间带了稀奇古怪的病症。
我们都坐回了蒲团。艾莎目光示意我准备当她的助攻,配合她将保罗的真实面目逼出来,然而,保罗站了起来,说已经到点了,他得去黔灵山散步。他说如果我们不介意,可以随他一起,如果累了,也可以在屋里歇息,他回来的时候会捎带买些菜蔬。“哦,还有酒。”他去卧室换衣服了,艾莎让我跟着保罗,看住他随时报信:“他很擅长玩弄人心,千万不要被他的话术所蒙蔽,你太老实。”
我在心中笑了,姑且不说我年岁已过而立,有着许多人事挫败后的自省和功利主义觉醒,就算再蠢笨的人,也还是能分清神经病与正常人区别的。保罗换了件黑色T恤,穿着黄色带纹饰的花裤衩,靸踏人字拖,和我下了楼。
一排墨绿色的竹子,高挑,直蹿到五六层的铁栅栏防盗窗中。抬头看,那铁栅栏与墙壁的缝隙间,黑灰的霉菌裹挟着苔藓,与爬山虎一起,掩映着旧式的生机与孤寂。建筑是老的,台阶多,我们下了一波又一波,拐过来,鹅掌楸、樟树、枇杷树林立,即见到山,山连着山,一浪又一浪,把小区层叠切开、包围了。保罗说,小区叫碧云,九十年代修建的,时间不算短,从小区西门出去,七拐八拐数百步,就到了黔灵山东门。到了那里,狭窄的路会变开阔,湖泊也将亲吻我们。不过,还没出小区,两只松鼠已经在我们头顶的树上蹿来蹿去。我感慨,这里倒真的是隐士遁居的好去处。
“你知道王守仁的顿悟从什么地方开启的吗?”保罗问我,我摇头,他指了指脚下的台阶,饶有兴趣地说,“圣人之道,吾性自足,不假外求。”接着,他滔滔不绝讲起王守仁在1506年被明武宗朱厚照贬到龙场的故事来。我亦步亦趋,在蛇形的道路散漫之余,心中勾勒起他曾说过的那部伟大的作品来。
要谈起那部叫《雾从何处来》的电影,得先从我和保罗的相识说起。那是在四年多以前,北京东四一个小剧场的电影沙龙上,我们都还是毛头小子。他放映了一部叫《水妖》的短片,短片时长二十三分钟,以粗犷、热烈的手法展现了海南独特的风土人情,穿插神怪故事,想象力大胆,视听手法新颖。短片在大块、恣意的印象派色调运用下,海南热带雨林的潮湿、黏稠,带有了西部才有的广袤、开阔的味道。作为一个故乡在宁夏的流浪者,我顿时被深深吸引。
放映会还未结束,我带着阑珊的朦胧,在一片魆黑、寂静中靠近了他。当时,艾莎就坐在他的旁边,两人是男女朋友,都刚从国外回来。艾莎本名叫刘雯雯,在伦敦电影学院学习戏剧时有了英文名。说来也巧,她是在去捷克的旅途中遇上了保罗。彼时,保罗的名字还叫周洪城。保罗在去捷克之前,在南加州已经学习了三年电影制作,那次去捷克,是应一个短片电影节之邀。由于火车上只有他们两个中国人,在列车到达布拉格时,两人已经不顾一切爱上了彼此。不顾一切是热烈的,也是盲目的。
艾莎后来才发现,两人的性格都是那种快切、跳剪带来的凌厉、紧张氛围型。两人分手是在和我成为朋友一年半后。艾莎喜欢上了我,保罗搬出了朝阳区三环的姚家园小区,我鹊巢鸠占,入主其中。实际上,艾莎在去伦敦之前就和我相识,那会儿她上大学,我筹备导演一部短片,她来面试女主。我靠近保罗的时候,她没能认出我来。不过这不重要。
在诞生了大卫·格里菲斯、恩斯特·刘别谦、乔治·卢卡斯等电影大师的南加州,习得一身技艺的保罗回国之后,迅速投身电影行业。当摄影师,灯光指导和美术师,做剪辑,从零人脉起步,迅速在电影节崭露头角。在拍广告、短片的间隙,我们在星巴克聊了几次,相谈甚欢,到艾莎邀请我去他们租住的房子喝酒时,我们已成了好友。他的视野开阔,思想深刻,电影技术一流,执行力极强,而且身上沾染着从西方带来的某些东西,比如所谓“美国梦”的自信和爽朗,是国内电影界一派迷茫、日本式的物哀情绪所完全没有的。那会儿,国内电影行业和他的自信一样,呈现出某种不真实的繁荣。“我在构思一部作品,你看到它会被惊艳到的。”他这么对我说。
疫情来了,数万家电影公司倒闭,金融资本退潮,待在影视行业的,十有八九转行他处谋生。我们有半年未见,再次看见保罗,他犹如持续使用剪辑软件数天后的电脑,主板发烫、运行卡顿,昂扬的斗志消失殆尽。那会儿他搬了出去,更准确来说,是被艾莎赶了出去。
“电影名字我可以透露给你,《雾从何处来》,这部电影摆脱了我之前那种马力克、加斯帕·诺的晃动、眩晕、华丽的视听,我将用另一种电影语言来呈现这部作品。”保罗说,这部电影不是关于故乡、寻根、都市的流浪者,也不是讲述爱情,主人公不是神秘的男人或女人。故事的被拍摄对象就是雾。怎么解释呢?“飞翔的荷兰人”尤里斯·伊文思曾拍过纪录片《雨》,所有的镜头都对准雨本身。大雨、小雨、暴雨,雨落在实物上的形态,雨被动物所撞击带来的改变……《雾从何处来》,也至少有一半这样的镜头。“值得注意的是,里面有一些仪式感强烈的场景,就像那个爱上了自己倒影的纳西索斯,面对湖水,他长久地凝视,这长久的凝视即带来了仪式感。这么说吧,我采取的镜头语言可能在致敬贝拉·塔尔、米克洛斯·杨索,以及安哲罗普洛斯,你能明白我要拍什么吗?……”
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保罗向我阐释了他关于那部电影的具体想法,并让我看了部分剧本,他用极具蛊惑力的语气和磅礴的气势征服了我,我一度将他当成电影界的亚历山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