踟蹰的寒鸦
已经出现过很多次了,在迷惘的十字街头,在失序逆动的时代,我见到了那只寒鸦——不是孤寒、凉薄、凄楚之意的“寒”,不是形容词或定语里的“冷”,而是本来的学名:寒鸦(Corvus monedula)。
寒鸦是乌鸦的一种,体型特征比一般乌鸦要小,羽毛亦多为黑色,也有些偏灰,因性情温顺,又称慈鸦、慈乌、孝乌等。据说,寒鸦用情专一,结为伴侣的雌雄寒鸦会终生相守,一经结合,雄鸦会哺食雌鸦直至离世,若一方先死,另一方则不再择偶,而是孤老终身。中文里“乌鸟私情”“爱屋及乌”等成语皆与此相关。但我此处说的寒鸦,并非真实具体的禽鸟,而是亦鸟亦人,或者说人鸟合一,也可以用更谐谑的称谓——“鸟人”。有电影或文学作品塑造过这样的典型,与普通人相比,“鸟人”是另类,是异端,是非同寻常,最根本的不同是——肉眼凡胎的人,即使蹦跶再高也高不到哪里去,而“鸟人”却可以摆脱牵绊,飞入云霄。我停下,看到那寒鸦,或者是“鸟人”,它或他——反反复复,在自我和他者的难以确认中,沉浸,沉迷,沉醉,不知归路。观察其特立独行的踟蹰或飞翔,不是简单的审视,不是简单的阅读,而是深入,凝视,化身,辨析,似鸟喻人,如真如幻,人鸟不分。是无数个他者,也是无数个自己。其鸣叫婉转,其样貌迷离,有时清晰有时模糊,意象多重,内涵繁复,荒诞、荒唐、荒谬,却直指人心,或引人入瓮——会意会心,甚至忍俊不禁,哭笑不得。
我说的“寒鸦”或“鸟人”就是——卡夫卡。一位生前从未暴得大名的作家,一位从未真正获得幸福的卑微小职员,生活在奥匈帝国治下的布拉格。他妙笔生花、灵思飞扬,若文曲星下凡,但他似乎从不自知,也似乎从不自信。孤僻,腼腆,敏感,神经质,审慎彳亍、踽踽独行,如惊弓之鸟。他曾如此确认自己身份:“……我是一只很不像样的鸟,一只寒鸦——一只卡夫卡鸟(kavka,穴鸟),我的翅膀已经萎缩,对我来说不存在高空和远方。我迷惘困惑地在人们中间跳来跳去。我缺乏对闪光的东西的意识和感受力,因此,我连闪光的黑羽毛都没有。我是灰色的,像灰烬。一只渴望在石头之间藏身的寒鸦。”
卡夫卡——捷克语本意即是寒鸦。
卡夫卡的父亲是个商人,他不仅给儿子起了本意为寒鸦的名字,还将寒鸦的形象当作自家商铺的店徽。这位名副其实的“寒鸦”,背叛了父辈的期望,既未经商,也未学法律,更与法官无缘,而是以诡异魔幻之笔,审视人如禽鸟、小动物般的卑微,书写异化与荒诞,其文洞悉人性、超越时代,死后百年声名不降反升,及至如日中天。在世界文坛的浩瀚星空,这只不倦翱翔的寒鸦,翅膀依然在有力扇动,或许越来越强健有力了。正如瑞典华裔诗人李笠在短诗《布拉格的乌鸦》中所写:无数黑点——乌鸦——在暮色中翻飞/“卡夫卡!”“卡夫卡!”/它们边喊,边在我的头顶上盘旋……
是的,放眼世界的人文天宇,如今已很难避开这只盘旋的寒鸦。除了文学无处不在的渗透,影像、绘画、雕塑、音乐、舞蹈,莫不如此。且不说那些直接改编移植的卡夫卡作品,即使有意回避,那寒鸦仍魂牵梦绕、如影随形。且容我举例,看看那些貌似与卡夫卡无关的电影名作,比如深刻影响世界电影类型潮流的——“驱魔人系列”“异形系列”“黑夜传说系列”“职场斗法系列”,变形、异化、穿越、奇幻等各种类型片;还有“悬念大师”希区柯克的很多经典影片,中心人物常常是局外人,即无辜者的被裹挟,卷入案件旋涡或逃离巫毒之爪,如《三十九级台阶》《惊魂记》《辣手摧花》《西北偏北》《爱德华大夫》等,细细揣摩,是不是非常的卡夫卡?在《爱德华大夫》中,男女主人公的梦魇,其诡异、夸张、超现实,就像卡夫卡作品意象的复刻。希区柯克有两张风格化的本尊标准照,都有乌鸦凸显其中,一张是落在他叼着的大雪茄上,一张是被他肥厚的手掌托举着,这并非随意或偶然,那黑色的鸟儿或可视为其灵感之源。
还有,诸多艺术电影大师的代表作——费里尼的《八部半》《朱丽叶与魔鬼》,安东尼奥尼的《放大》《过客》《云上的日子》(和文德斯共同执导),大卫·林奇的《橡皮头》《内陆帝国》,吉姆·贾木许的《离魂异客》《神秘列车》,特瑞·吉列姆的《妙想天开》《恐惧拉斯维加斯》,基耶斯洛夫斯基的《机遇之歌》《两生花》,迈克尔·哈内克的《白丝带》《隐藏摄影机》,以及《对一个不容怀疑公民的调查》《服务生之死》《巴顿·芬克》《罗拉快跑》《心理游戏》《寄生虫》等,这些或远或近的巨作佳构,无不潜藏着那只寒鸦——卡夫卡的灵魂,或者说,隐现着其踯躅的身影、翅膀的痕迹。
或许因为名字的暗示,卡夫卡不仅自比寒鸦,更在写作中时常以乌鸦作喻,他喜欢用禽鸟等动物担任角色,或将动物喻人或将人异化成动物。尤其是后者,成就了其开宗立派的惊世名作《变形记》——通过人变甲虫后的奇异经历,深刻揭示了人与家庭、社会、工作的种种隐秘不堪的关系。卡夫卡写过大量长短不一的准格言体随笔,其中,多次借乌鸦的形象谈说世象,比如人们已耳熟能详的名言:乌鸦们宣称——仅仅一只乌鸦,就足以摧毁天空。但对天空来说,它什么也无法证明,因为天空意味着,乌鸦的无能为力。
这种“无能为力”的匮乏感、沮丧感、自卑感,贯穿在卡夫卡的生活经验和文学创作中,他在笔记里如此自道:“在巴尔扎克的手杖柄上写着:我在粉碎一切障碍。在我的手杖柄上写着:一切障碍都在粉碎我。共同的是:一切。”他还写下:“我最擅长的事,就是一蹶不振。”“我无法朝着未来前进,却能面对未来,裹足不前。”在一首题为《我触及什么,什么就破碎》的短诗里,以耷拉的翅膀表明自己的无力:我触及什么,什么就破碎。/服丧之年已经过去,/鸟儿翅膀耷拉下垂。/月亮裸露在清冷的夜里,/杏和橄榄树早已透熟。
可以说,寒鸦的形象,真切体现了卡夫卡的精神风貌——孤寂,敏感,疑虑,怯懦,有心无力,力不从心。
在与卡夫卡相关的电影中,编导也于有意无意间借用寒鸦或鸟儿挣扎的意象加以点缀和借喻。比如,美国、法国1991年联合拍摄的传记片《卡夫卡》,导演史蒂文·索德伯格在影片开头就设计了一段卡夫卡式的惊魂逃亡——一个被追杀的人正疯狂奔跑,伴随其极度恐慌神情的是空寂的大街,阴郁灰蒙的天空,几只倦鸟漫无目的地低飞。虽然开篇人物不是卡夫卡,而是其熟稔的同事,却暗示了卡夫卡的情绪和涉案关联。顺便一说,此《卡夫卡》并非典型的传记片,而是编、导、演的臆想——将卡夫卡的形象置身其作品的情境,伪装成卡夫卡的经历,比如职场的蝇营狗苟、无端的罪案牵连、荒唐的关系、爱的无能等。这些皆非卡夫卡的真实生活,而是将其小说氛围移花接木为卡夫卡的具体感受。正如将寒鸦的样子,直接描绘成有着寒鸦含意的卡夫卡。这是借卡夫卡的文字之树,开卡夫卡的人生之花,此片情节不足信,却可聊做观察和认识卡夫卡的参照。
比电影《卡夫卡》更得卡夫卡神韵的,是另一部直接改编自卡夫卡小说的电影——俄罗斯、德国、法国1994年联合拍摄的《城堡》,该片导演是英年早逝的俄罗斯人阿历克塞·巴拉巴诺夫,电影开始即是主人公从寒冷雪原奔城堡而来,此后又几次出现其欲进不能的样子,就像迷惘踟蹰的寒鸦。该片的结构错落而工整,划分似若干章节,每章均以主人公梦境区隔,梦境都有城堡的剪影。前面几段偏静态景观,临近尾声时,城堡下有浊流涌动,当波澜形成,一只乌鸦奋力从中冲出,浑身淋漓,振翅朝上飞翔。该片忠实还原了卡夫卡的原作,主人公是小说虚构的人物,却比卡夫卡传记片更得作者精髓。
裂缝与光影
一只寒鸦的幽灵,自东欧徘徊而起,穿梭盘旋于全球,于新旧交替的世纪,于无声与有声之间,于黑暗与光明的缝隙中。佩索阿曾自况说:“我是我想成为的人和别人把我塑造的人之间的那个裂缝。”佩索阿与卡夫卡的精神气质多有相近,将“裂缝”之喻放在比佩索阿大五岁的卡夫卡身上,似乎更为贴切。“裂缝”——意味着深渊,下坠,没有着落,缺乏支撑,阻隔与通透纠缠,幽冥与敞亮交集,看似小景观,实为大世界。
卡夫卡就身处这样的裂缝,或者说,卡夫卡就是这样的裂缝。在他生活的时代,即十九世纪末至二十世纪初,狄更斯式的经典文学范式面临突破与裂变,新型的电影产业,如雪野外觅食的禽鸟,东突西撞,上下求索,虽然尚处默片时期,却在影像、字幕、配乐等多方面,摸索着直观、多样、鲜活的现代化表达。在既广阔又逼仄的书写空间中,热衷寻新探秘、“螺狮壳里做道场”的卡夫卡,对新型的电影艺术表现出欲拒还迎的双面性——一方面是新奇的窥探、入迷,一方面是警惕、排斥与不信任。
在卡夫卡的传记中,零星记述了他对电影的矛盾状态。身为犹太人,他从小就被禁止进入剧场和电影院,但卡夫卡却想方设法与其结缘。常常背着家人偷偷潜入娱乐场,第一次看话剧就迷上了这种视听艺术。他像一只形单影只的怪鸟,独自去剧场看戏观影。大学时期,他更是经常泡在影院,偶尔也与好友一起前往。他喜欢观看和谈论电影,这成为其稀缺社交活动中难得热心的一面。他对剧情设置、时代背景、音乐制作、演员表演、电影效果,都表现出很大兴趣,也屡有专业的判断。他批评和拒绝电影中的滑稽、浅薄,讨好观众。他在日记中写道:“在这里,人们出于喜悦的需要,为疲惫而毫无意义的表演喝彩,用频繁的掌声来弥补表演的不足,想得到一点让人在意、舒服的东西。”
与电影涉及的多种技术元素相比,卡夫卡更关注一剧之本的创作,认为电影艺术需要不断改进完善,剧本创作是关键。他敏锐地预见到——未来的电影艺术将风靡世界。同时,他相信电影无法替代文学,而优秀的文学书写高于电影的表现,至少是走在电影之前。他无意使用电影的技巧手段,却在文学创作中屡有电影般清晰精妙的表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