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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婚妻生产后的第六天,因为工作关系,我重返马尼拉,再次开始中断了很久的“朝九晚五”,我内心有一种“东山再起”的狂喜。另外,虽然通情达理的未婚妻说不要太顾虑她,她的母亲和哥哥会照顾她,以工作为重,我还是内疚,又念起居家办公时的自由。
我给母亲单独发孩子的照片,想了想,也在家族群里发了。孩子棕色的脸还看不出像谁,群里的亲戚却已经为他的肤色吵起来,说中国南方也会晒成这样,不单是菲律宾。这是家族群里久违的热闹。表情包成串地在群里排队出现,红包一个接着一个,掩盖了那些美好的争论。我点开二舅给我发的一个专有红包,五百块。微信里的热烈讨论让原本的担忧又沉浸到心底的深处。
我在菲律宾亚马逊公司上班一年有余,做的是我当时在深圳的老本行——客户服务。去年汇率持续下跌,让我税后收入已不足一万人民币。还好,这个薪酬跟当地人比,实属罕见高薪,维持往常生活水准不是难事。
2022年,未婚妻怀孕,我们在马尼拉又举目无亲,我就把房子退了,跟她一起去距马尼拉两百多公里远的碧瑶市,在她父母住所的附近找了一栋房子租住下来。如果感染了,也好有个照应。
墙是白的,却白得不干净,潮湿的雨季让白生出斑驳,人站在这样的空间里,便觉得霉味徘徊在鼻孔的下方。衣柜是老式的棕色,像十几年前中国普通家庭流行的样式,一拉开门,就看到漫天飞舞的尘灰,正在修路,也不知何时能够完工。隔壁有陌生的狗叫,听得我心烦意乱,我是一个对狗没有任何爱心的人。我想是否要租下这里,和有狗看门的邻居为伴。未婚妻并不怕狗,这里离她父母的房子只隔了不到半个街区。她说,租下来吧。
我付给了中介定金,租下了这栋两层的房子。我雇了当地人打扫,又添置了一些二手家具,布置好后才和未婚妻搬进来。那是一个雷雨交加的下午,还好我们都并未淋到雨。我坐在灰色的沙发上,看着窗外流过的雨水,觉得这样的雷暴很像我故乡潮汕的夏天。阳光如瀑布,雨水也如瀑布。小时候,我经常上到楼顶的天台上,走入落了一地的阳光,晒得皮肤的毛孔长出丝丝的痛痒,眼睛前方都是密集的斑驳墙面。居高临下希望拍出时间痕迹的本地摄影师,最喜欢在这样的露台蹲点。那些被雨水冲刷出的斑斓线条就像是被刻意做旧,显示出这是一个地道的中国南方城市。
我在这个热带国家,不过是往更南处去了。这里的雨和风,能让一个城市几近毁灭或者临时瘫痪。我并非没见过台风,但这里的频发与剧烈还是让我颇为吃惊。住在不牢固的房子里,听着外面嘶吼的雨声,不知是房子晃动了内心,还是内心的摇晃撼动了房子,新奇中又有担忧,觉得自己会客死他乡。还好碧瑶是山地城市,气候和宿务不同,即使是在雨季,会发生山体滑坡,但是风的叫声没有平地那么恐怖。不过,碧瑶12月的天气阴冷潮湿,风衣外套是免不了的。
我打算等一会儿雨过天晴,拉上未婚妻跟我一起到外面的街上走一走。低矮的刷成粉红或淡蓝的房子,是典型的西班牙风格,走在其中,让人心旷神怡。也许这就是热带给人的感觉。虽然流行病还未在菲律宾彻底结束,可熬过慌乱的几个月,人们已经习惯了病毒的存在。而且,随着菲律宾大选的即将到来,各种限制性政策明显放松了很多,周末公园里的人也日益增多。可除了去费尔家,我们还是很少去超市或者商场。未婚妻指着自己的肚子说,为了他。
未婚妻的哥哥每天都会关注热门候选人小马科斯的新闻,见到我时都会跟我聊上几句。他仍然在碧瑶颇有名气的语言学校PINES教英语。他和妻儿住在一栋装修简单的平房里,那里靠近郊区,租金便宜。
费尔南多曾经被调派到宿务市的分校BLUEOCEAN工作了一段时间,他有语言天赋,会说好几种方言,比如宿务语和碧瑶话,还因为热爱日本动漫学会了日语。我在他调来的当月成为他一对一的学生之一,那是2019年8月上旬。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在异国他乡生活三个月。街上遍布的英文招牌与那些写满英文的食品外包装都在提醒我,我将度过一段全新的人生。
他告诉我,费尔南多是一个过时的西班牙名字,无论是菲律宾语还是文字,都暗藏菲律宾被西班牙殖民的历史。他说我可以叫他费尔。他非常聪明,经常自嘲貌不惊人,身材矮小。他只有一米六高,也许是早期跟随父母东躲西藏的生活让他营养不良,抑或继承了来自母亲的身高基因。
幼年时,因为地区政治与宗教冲突,牵连到了本就不安分的父亲,费尔一家连夜逃离棉兰,暂居在马尼拉郊区卡车车厢改造的房子里。母亲将省吃俭用的钱买了一个破旧的二手空调,为的是让他们可以持续地待在屋子里,不需要在外面消夏。郊区没有那么多可供乘凉的树,即使有,也被母亲砍来烧饭。收拾父亲残局的母亲有着惊人的能量,从来不会让他和妹妹饿着。
那是一个混乱地带,费尔亲眼看见年轻的人们在他眼前抽大麻、海洛因,成为瘦骨嶙峋的瘾君子;也看到帮派之间的追逐打杀,有人在他面前一头倒下。母亲外出打工,他履行起母亲的责任,守着妹妹,黄昏之后不让她出门。后来,母亲又做出了果断的决定,带着他们投奔碧瑶的舅舅。不久,在马尼拉混不下去的父亲也来到了碧瑶。自此,他们就在碧瑶生活下来。如今,他的父母依然租住在从前破而小的房子里,每个周末他去探望父母,都会惊讶这个地方怎么能容下他和妹妹。他说,如果不是他母亲,他可能已经走上歧路。
他的英文水平在教师群体中也是佼佼者。他喜欢看美剧,学了很多地道的表达,讲英文时几乎不带菲律宾口音。课上,当我用有限的词汇努力表达意思,他总能迅速猜出我要说的话,并教我一些英文俚语,诸如He is average Joe之类。遇到一些他认为我可能不知道的生词,都会问我,是否知道这个词?我一边说No,一边拿起手机的词典软件查词。起初我都习惯看中文解释,但英文词里的语法和意思多种多样,让我闹出不少笑话。花了一个来月才适应这个全新的语境。
2
我用了两个月,在一次又一次搜肠刮肚的英文表达中,和费尔建立了互信的关系。他说他的梦想是有一栋自己的房子,让家人有个永久居住之地,而不是半生漂泊。他这么一说,让我发现世界上无论是居住在发达国家还是不发达国家的普通年轻人,都背负同样的住房压力。
费尔也有过好时光,那是他们全家寄居在叔叔家的时候,他这辈子都不会再有机会住在那样的大宅。后来,叔叔出事了。他微笑着,尝试记起那模糊的往事。
在监狱里度过好多年的叔叔一出狱就被不知名人士暗杀了。费尔从未想过有一天,新闻里的事情会发生在自己的亲人身上。八九岁时,他跟父亲去监狱探望过叔叔。据说作为一座城市的前领导者,叔叔有自己的独立牢房,并未吃多少苦。
叔叔去世后,家乡的媒体发了新闻,那是2000年左右的事。自此以后,父亲再也不提自己与弟弟的过去,他们一家与后来搬到马尼拉的堂弟一家彻底断了联系。听说他们在马尼拉一直过着优越的生活。费尔的语气平静而空旷。
费尔从不参加学生们的周末聚会。学校地理位置优越,周边有国际五星级酒店,也遍布很多小酒吧,周末都是语言学校的学生。在昏昏暗暗中,一打又一打的酒被端上来,几乎所有的年轻人都喝得醉醺醺,这是拿酒祭祀学习压力的好时刻,这是把内心的压抑借助酒精释放出来的时刻,这是老师与学生的界限被打破的时刻,这是欲望登顶的时刻。可是费尔一如既往地冷静,他说学校有规定,除了上课以外,不能和学生有任何接触,不然会被警告或者开除。他从未卷入狂欢,谨言慎行。
学生们说,工作没了可以再找嘛。他仅是报以一个典型的礼貌性微笑,然后回到不远处的宿舍玩借来的游戏机。见惯了来来往往的学生,他觉得这样的友谊点到为止,有明晰的边界,才是语言学校的老师与学生的相处之道。
他走路去学校,在宿务时,学校提供的宿舍是海边的酒店——一栋有上百间客房的大楼,语言学校的老板租了其中的一些,作为派遣而来的老师和学生宿舍。他盯着大楼时,会想闲置在家里的那辆二手摩托车应该保养了,他应该要打电话让父亲帮忙骑去更换一下润滑油,不过他不想告诉父亲钥匙放在哪里,父亲一定会加大马力到处开。它是迄今为止费尔买过的最昂贵的东西,花费超过两万比索。在碧瑶时,费尔住在山下,每天骑车去学校大约需要一个小时,他喜欢热风刮过脸颊的感觉,就像把脸上的疙瘩慢慢刮净。他的脸上有一些青春痘坑,让原本端正的五官逊色不少。有时,课程结束晚,没有吉普尼,他会顺路载女同事回家。也有一两个对他有意思,但那时刚工作的他,对感情还很迟钝。说到这里时,他为自己的不解风情哈哈大笑。当时,我们去了宿务市著名的教堂,在麦哲伦十字架前,他跟我说了以上的话。那是一个熙熙攘攘的周日,教堂已经挤满了来听布道的人。
我排队,跟普通游客一样在十字架前面拍了照。这个位于街心的景点会让每一名慕名而来的人大失所望,走进去,抬头看小小的椭圆的穹顶上面,都是关于宗教故事的粗劣壁画,和麦哲伦传奇的人生不是很相配。费尔说岛上的信仰起源于麦哲伦时期,不接受天主教的当地居民都被屠杀,不过麦哲伦也遭到报应,被当地人砍成重伤,死在回国的船上。那名当地人被奉为英雄,以他名字命名的拉普拉普市属于宿务管辖的区域。
我参加过学校组织的周末旅行,去过拉普拉普市的马克坦岛潜水景点,虽然学校就位于马克坦岛上,但是团体的费用比散客价便宜很多。这里不缺沙滩、阳光与清澈的海水。不会游泳的我只是坐在出海的船上看着同伴们一个一个跳下去又浮上来。我对海底世界不感兴趣,即使教练说浮潜是安全的。我记得那是某一天的凌晨,太阳慢慢地蚕食夜色,光散落在海面上,像鱼的鳞片。我能察觉到自己望向海面时的紧张,我的肩膀微微缩起,像个鸵鸟把自己保护起来,巨大的海面仿佛要把我卷进去,往年台风的余威藏在其中。船上只有我自己,即使耳朵有从水底传来的陌生而奇异的声音,我仍然感到一种完全陌生的孤独。这是一种在异国他乡、语言不通的环境下的孤独。我忍不住想,到底是什么底料,才能搭配出这种让人难以忍受却又迷人的孤独?
在宿务的费尔也有相似的孤独。无论身在何处,他都对周边所有的事物保持警惕,从未跟任何人建立起长久的联系。他说自己不需要朋友的原因可能源于早年的不断迁徙,从一个临时的家到另一个临时的家。所有的记忆都被一张单薄的花帘子一分为二,这边是他的床,那边是妹妹的床。一直到结婚,他都未曾拥有过一间属于自己的房间。男的无所谓,女的就比较麻烦。他说。
在我们还不熟的时候,有一次,口语课上的主题是故乡。他的语速快了一些,仿若一个跳远之人,想一气跨过故乡。他略微尴尬地谈及故乡应该只有一片小小的废墟,因为台风过境把那些铁皮屋都摧毁了,那是从大宅搬出来后住过几年的地方,台风让人居无定所。
接着,他问起我的情况。我说自己出生在广东的一座小城,后来在深圳打工。他惊叫,是不是华为公司总部所在的地方?我说是。然后他向我展示了他的手机——华为。后来,我才注意到学校里大部分老师所用的手机型号都是过时两三年的中国品牌产品,在他们的口碑中无一例外是好用与拍照好看。话题的转换让故乡这个主题不再那么沉重与难以继续谈论下去。意犹未尽之时,大楼的电子铃声响了,我不得不收拾课本走出来赶去下一个上课用的隔间。无论是学生还是老师,课程间隔只有五分钟,这样的密集与忙碌让我觉得比自己在大学时更有效率。我在一所默默无闻的技术学校读了三年,取得了大专文凭,毕业后来到深圳,在一家小公司做客户服务,积攒了一些经验,便进入外包公司专门负责DW手表的客服工作。我来菲律宾时,这个瑞士品牌的手表在网上线下卖疯了,我却在它最辉煌的时期离职了。朋友的代购要求都被我一一拒绝,我并未告诉他们,我只是一个小小的客服,购买渠道和他们毫无区别。
3
威廉不仅是费尔的学生,也是我的舍友。周五下午最后的课程结束,他就结束了全部的学习,周日他就要回到台湾继续当码农。他约费尔在周六学校附近的红酒吧聚一聚。费尔拒绝了。威廉在宿舍经常听我提到费尔,知道我和费尔关系好,央求我去跟费尔谈一谈,那是他在菲律宾最喜欢的老师,也许以后他和费尔很难再见。说完费尔,他接着说,这世上还有很多国家他没有去过,接下来的行程除了工作之外,就是全球旅行。威廉故意留了一小撮胡子,好让自己看起来像日本电影里忧郁的男主角。他在家写代码,工作自由,收入颇丰。那是一个我们都知道分别在即的夜晚,我们一起凑钱买的大风扇在我们身旁哗啦哗啦地吹着,电费太贵,我们不轻易开空调。
我并未有说服费尔的把握,他的过度谨慎,让夜晚看上去到处都像学校布置的陷阱,一不小心落入就会被扣工资或者开除。虽然费尔对待在这个学校有了厌倦,但是要调回碧瑶校区的通知让他坚持着。我跟他说,我们送走威廉,下次我们再见面一定是在碧瑶。他说,这是为你,兄弟。他在离开宿务之前终于破了一次例。
舍友们都睡下之后,已是半夜,我起来,从窗户望出去,大海隐约可见,许多人选择这个学校主要是因为风景,当然,宿舍费用也比别的学校贵一些。认识费尔的人都因为他答应参加聚会而惊奇不已。他的应允也让我感动,这对一个希望一直处在安全界限内的人来说,并不是一个容易的决定。我也清楚,威廉走后,我接下来的日子,也不会有太多的集体活动。因为英文还未足够好,虽然认识一两名能说中文的日本人,但是每次去酒吧娱乐,大家都用英文交流,我不可能一直让人家翻译,词汇的缺乏让我始终无法自如开口说话。
唯一能畅所欲言的是在口语课上,时间是四十五分钟。听上去很长,但把礼貌问候掐头去尾,真正切入课本主题的时间并不多。有时一个话题还没有聊完,下课铃就响了。费尔会立刻中断话题,去走廊那里打水和上厕所。一切看上去很忙碌,楼上楼下找教室的人都不断地在楼梯或者窄而长的过道碰面,久而久之,便会说一声Hello,却从未有细致深入的交谈,五分钟的间隙,能聊什么呢?后来,我跟费尔说,如果没有口语课,我们的话题不会那么宽泛。聊天其实是一种解腻。出于职业的缘故,从前下班后我很少跟人有持久的聊天,好像所有说话的兴致都在那八小时里消耗掉了。换了地方,换了语言,我感觉自己又重新活过来。这是做出游学的决定后带来的无数好处之一。
那晚,我先和威廉去买蛋糕。我们沿着红酒吧走下去,这个街区的下角有一个很小的面包店,这时还不算太晚,应该还有现成的。我们大概走了十分钟,路上我踩到了一坨狗屎,我一边痛骂遛狗的人怎么这么没有道德,一边抬脚将鞋底往旁边的水泥地上擦了擦。臭味从脚底散开,本来想假装没有发生这件事的威廉不得不捂住鼻子忍着笑说,一会儿记得去厕所冲一冲,不要到时把蛋糕熏臭了。
我们进了蛋糕店,威廉神色自若地问柜子后面的服务员是否有现成的蛋糕,他对那名异性校友有一些好感,素日斤斤计较的他突然变得慷慨。我则想着逐渐扩散的气味是否会掩盖掉面包店一直弥漫的香气。威廉花了七百比索买下被服务员从冰柜里取出的最后一个蛋糕。蛋糕自始至终没有从盒子里被拿出来过,服务员只是指着上面的图案说里面的蛋糕和它一模一样,威廉也默契地没有打开确认。
拎着走出去后,威廉跟我说他有蛀牙,吃不了甜食,但是那个越南妹子喜爱。他的话里透着一股悲伤。让我想到“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如果告诉他我此刻的想法,威廉一定会说我诅咒他去死。我便只是静默。同时,又因为他最后的大方对他刮目相看。我参加过几次告别聚会,每个人都是各自买单,账目算得清清楚楚。一些人回去之后还保持着一段时间的联系,但因为社交软件与使用习惯的不同,从此天南海北,杳无音信。也是那个时候,我开始懂得距离其实包含着复杂的含义。
把蛋糕放到我们预订好的酒吧桌上,我就去外面接费尔,附近的酒吧长得太相似,他不是很清楚酒吧的具体位置。我穿的球鞋,冲洗不了,那股臭味还是阴魂不散。我的脚步很重,想把这股味道藏于地下,却不曾考虑这股难闻的气味会熏倒这被修修补补的土地。
我看到费尔时,他的脸上多了一个口罩,他说自己喝不了任何含有酒精的酒,因为感冒鼻塞,不想加重症状。口罩是为了预防在喧闹的酒吧里传染病毒。我心里暗喜,说,如你所愿,我们都不是擅长饮酒的人。周末无论是老师还是学生,都很放松。这条街上到处都是青春的气息,已经二十七岁的我沉浸在这样放浪形骸的氛围里,突然意识到自己还很年轻。站在酒吧低矮的门口,看到那满桌摇曳的新鲜面孔,我的眼前出现母亲在天台上的人工土坑里播种,数日后长出的挤挤挨挨的菜芽。雨水落在红色的泥土上,那些嫩芽好像长得更快了些。我觉得自己也会长得枝繁叶茂。
我把费尔带到威廉早已预订的靠门的桌子边。他已经打开蛋糕对着对面的越南妹子用英文说惊喜来袭。越南妹子笑得和她的英文名糖果一样甜,在异国他乡,有人愿意花钱为自己庆生,快乐的甜度应该是顶级的。这时候,我还在暗中嗅着桌底下的味道是否淡了些,旁人是否能够察觉到这异味。这时候,我还不确定自己会去碧瑶,成为语言学校的实习经理,打工换课程,虽然我跟费尔说过自己会再次跟他见面。这时候,我还在想着回国后自己能干什么,抑或如威廉所说,再延长三个月时间,让自己的英语从量变到质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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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月的游学结束后,虽然英语讲得结结巴巴,语法颠三倒四,但基本的语言生存能力已经有了。为了更精进一步,我最后还是听从了已经离开宿务的威廉的意见,他几次在Ins上给我发信息,让我一定要坚持下去,不然回到国内,琐事缠身,语言学习将会彻底终止。这是他的经验之谈,也是他从身边朋友看到的直接结果。他不想让我半途而废。“我们不缺半途而废的人,我们缺的是可以长久坚持的同行者。”威廉偶尔表现得像一个哲人。我看着他刚刚发布的被美女环绕的海边照片,觉得他的日子过得特别滋润。当时我们和学校的其他人一起组团去卡瓦山谷,他、我与另外一名女生不会游泳,只能战战兢兢看着别人高高兴兴从悬崖处跳入水中。如今的威廉,已经不再怕水,考到了潜水证。我想他是快乐的。
这时,费尔已经回到碧瑶。我则在离开宿务之前,投了一份英文简历到碧瑶的一所语言学校,岗位是实习学生经理。回复很快,在简单的面试后,面试官问我何时能入职,旺季即将到来,他们亟须中文经理填补空缺,服务来自中国的游学家庭。起初,我还担心自己蹩脚的英文会让我无法获得这个职位,但在反复确认入职时间后,我像被闪电击中,在此之前,我并未做好会被录用的准备,纯粹是想碰一碰运气。其间,我回了趟国,在家待了半个月,便从广州飞往马尼拉,再从马尼拉坐大巴到碧瑶。
总校在碧瑶的山上,另外一个分校在克拉克。根据安排,我在这里熟悉业务后,就会被派到克拉克校区。那里的环境更适合集体游学度假的家庭,不过我都没等到去那里的机会。那是后话。
这里的许多老师都依赖摩托车,所有的交通规则都包括摩托车。每次我坐在吉普尼上看着风驰电掣的摩托车,想着要不要也买一辆。我告诉费尔我明白为什么他在宿务时那么怀念他的摩托车,那就是现实版的《速度与激情》,即使严重的交通事故年年发生。
晚上我会在办公室值班,周末去机场义务接送入读的新生——如果我有空——学校很乐意使唤我,如果是老师去,学校必须额外支付一笔老师的劳务费用,虽然这笔接送费出自学生。
2020年1月中旬,东亚国家和地区的寒假来临,带孩子过来游学的韩国家庭和中国家庭与日俱增。有时,我经过泳池,会停住看一看孩子们带来的活色生香的热闹。虽然他们语言不通,但无碍他们能玩到一起,孩子有惊人的沟通天赋。站久了,我灵敏的鼻子发现他们的气味都是一样的,有着天真的奶香味。刚刚跳槽到这所学校的未婚妻路过,问我在这发亮的阳光下做什么。彼时,我和她因为费尔的关系,已经认识。我刚来到碧瑶时的一个明朗的周日下午,就和费尔、她一起去拜访了他们就读的高中。费尔说碧瑶没什么像样的景点,去看花也没啥意思,我又体验过悬崖跳水,还不如去看看他的母校。
铁皮屋顶的平房,只有四间教室,比工地板房好一些,鲜艳的外墙很吸睛,让人忽略了其他糟糕的缺点。我想象他们的高中生活是什么样子。菲律宾的教育体系和国内不同,小学毕业后升入中学,读完四年后,便可以参加大学入学申请考试。菲律宾学生从大学毕业时,不过十九岁、二十岁,所以费尔踏入社会时还很年轻。不过从2016年起,菲律宾也开始进行中学教育改革,和国际同步,改成了六年制。费尔说那一批都是试验品,他们的人生还需要很多的时间,才能知道这次改变的影响。
费尔读高中时的体育课主要就是劳动,因为台风会损坏这些房子,他们要干泥工,老师说这是体能训练,为了让他们长得更加茁壮。台风过后,费尔还要去收拾刮落的树枝,平整教室前的小空地。这样才能在一个学期里有限地开展一些简单的户外运动。我搜索了我的母校——一所普通的南方中学的照片给他们看。照片上的建筑比绿植多,巨大的操场赤裸地躺在蓝天下,我不知道为什么没有人,我不知道为什么不找一张正在做早操的图展示给他和他的妹妹露易丝。或者那一刻我想让自己的母校看起来有巨大无比的空间,如同让人引以为豪的广阔国土一样。
露易丝是她后来自己改的名,她同样有一个过时的西班牙女性的名字,于是,她在自己冗长的名字与简短的姓氏之间再慷慨地插入另一个中间名。露易丝说怪不得中国学生这么刻苦,应该说东亚国家的学生都很刻苦。
我环视被繁盛的树木包围得严严实实的学校,这里到处都是阴影,即使是漫长的夏天也不会过度闷热。费尔说,这是他们以前种下的小树苗,虽然是自己的劳动,但是看到成果也没有很高兴。他所记得的是自己搅拌水泥双手摩擦的疼痛;记得自己挖土坑时看到的恶心的蚯蚓,被他和同学砸成两半,它们是再生动物,死不了;记得自己因为敷衍种树被老师用力地弹耳朵,疼得嗷嗷叫。
让我难忘的还有圣诞节。2019年12月中旬,碧瑶城区节前的热闹很是旺盛。从9月开始,当地人就已经开始讨论如何度过圣诞假期。摩托车大军将驶出城区,去往各地的乡村,应是如此。费尔告诉我这个从未真正度过这样一个节日的人,入乡随俗,你应该体验一下。
圣诞节前所需要准备的东西都已在商场或者独立店铺上架。紧随圣诞节后的新年同样是重要的节日。
费尔邀请我去他的父母家一起吃饭庆祝圣诞节。“反正你也是一个人。”那时候,他应该发现我和露易丝都互有好感。也许是家里最小的孩子,露易丝的性格和费尔不同,她爽朗,肤色比费尔白很多,我不确定是不是涂粉的缘故,或者是因为浅色衣服的衬托,让她看起来和当地人有些差异,抑或是因为继承了来自祖父这边的中国血统。费尔和露易丝的祖父来自中国,但是来自中国哪个省份,他们都无从得知。“中国太大。”两兄妹异口同声。偶尔我会想,广东有很多侨乡,也许费尔的祖先就来自这个省份的某座城市。
费尔的祖父几乎从未对他们的父亲提及过过去的事,也许生活在一个崭新的地方,意味着新的开始,过去的一切只须以遗忘来抵达。逝去的祖父只给他们留下一个中国姓氏:Yap。
费尔骑摩托车,载着当时初来乍到的我和他的妹妹从他们的高中学校往山下去。风吹向一个巨大的袋子,把我和露易丝装在里面。我闻到露易丝洗发水的味道,我知道她用的品牌是多芬。她给我推荐过它,说能把山风从头发洗落。白天她会搭乘吉普尼去自己任教的学校,那个学校与我的相邻。我有时有事出去,会在吉普尼上偶遇上车回家的她。这时我们会聊上几句。除了头顶的棚子,四面没有任何遮挡的吉普尼也会被风占领,吹皱人们的脸,吹乱人们的发梢。还好我剪的是板寸头。当我转头看露易丝的侧脸,就特别想帮她拂去贴在脸上的长发。不过,一直到她拿起硬币敲着顶上的铁管提醒司机停车,我还是纹丝不动。不知是太平洋刮来的风镇住了我,还是我将风进行了挽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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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我第一次认真给朋友与家人准备圣诞节和新年的礼物。我去的是一家位于街角的礼品店,很小,也兼卖一些二手商品。一走进去,我就觉得自己被五光十色包围,圣诞树上挂着的彩灯在白天里闪光,仿佛要把单调的日光涂出一张花脸,价格并不便宜,至少要几百块人民币。让我想起春节时父亲买的可以从大年三十一直放到大年初三的鞭炮,响的都是钱。一个白色圆筒里竖立着各种礼品包装纸,小小的柜台上有摊开的纸张和一卷卷的彩带。无论是什么样的节日,都需要物质装饰的仪式,我第一次知道挑选合适的礼物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
店老板是一个年轻人,英语说得比费尔差很多,有浓重的碧瑶方言口音。在他的推荐下,我给费尔准备了一个摩托车头盔,给露易丝准备了一双芭比粉沙滩鞋,工作之外,她长年穿着各式各样的拖鞋。然后给费尔的父母买了两罐桂格牌燕麦片,费尔提过他的父母早餐习惯煮燕麦片粥。包装好后,店老板帮我把它们都装在一个大袋子里,我拎起,觉得还挺沉,走出来感到饥肠辘辘,便去隔壁的Jollibee连锁店吃了一个汉堡,味道和我在深圳的西式快餐店吃的差别很大。不过我的胃已经适应了这里的所有食物,觉得那些有顽固饮食口味之人的潜意识里一直不想入乡随俗,才会对不同国家的菜肴有所抱怨。这时候,离新冠疫情即将全球暴发已经不远,而我还无从得知,接下来我还会在菲律宾度过许多个难忘的圣诞节。
费尔父母的家在一条破旧的上坡路。晚上时,他们会准备烧烤材料,在街边摆个烧烤小摊,赚取自己的养老钱。费尔说他变老的父亲和以前相比,性格好了很多,愿意帮母亲一起干活,对他和妹妹也不再是咒骂。那段父亲事业失败的日子,一直是费尔和露易丝的梦魇,他绝口不提父亲的生意是否和从政的叔叔有关联。
也许是知道自己以后要靠两个孩子养老,所以对我们开始和颜悦色了。成年的费尔已经完全可以躲开父亲的拳脚,也有能力对父亲的所为提出反对。
在不算大的平房里,沿墙的角落堆满了费尔父母所需的杂物,都与他们的烧烤摊有关。墙上挂了彩带,字母拼出了“圣诞快乐”,出自露易丝之手。她没事喜欢做手工,对空间装饰也热衷。我来得早了一些,临时充当了她的副手。也许是节日的原因,这一天,屋里的气氛很好。费尔的父亲看起来很正常,不像费尔所形容的总是一副醉醺醺的样子。费尔说,那是因为还没开始喝酒。
费尔的父亲正从地上的袋子里取出可乐和罐装啤酒放到那张小圆桌上,费尔的母亲在烤一种我叫不出名的甜食,看起来很像蛋糕,却比蛋糕黏腻。他们一家会自然说起菲律宾语,这时,我就微笑着,偶尔喝一下手中一次性塑料杯内的饮料。我想起自己初来乍到,找过国人做语言伙伴,可面对彼此糟糕的英文,说不出来,我们还是决定继续以中文交谈,说着对方能明白的网络梗,比如开口说英文的勇气是从梁静茹那里借来的。
费尔的父亲啤酒喝得很快,却无人想阻止他。我瞥了下他的神情,是老人常见的慈祥与开朗,我很难把他和费尔的描述联系起来。
也许大家都不想浪费掉这欢乐的夜晚,也许大家怕我这个客人在场,因此隐秘而小心地选用一些喜庆的词语。原来每年的平安夜聚会,费尔的父亲都会因为一些过去的事被指责。不过,最终大家都变得怒气冲冲的情况在今晚并未发生。被浸泡于酒精之中的疼痛,也许像费尔父亲的曾经,在这一夜醉得不省人事。
见过费尔的父亲之后,我知道费尔完全遗传了他父亲的身材。露易丝幸运地随了母亲,露易丝在这个狭小的小屋之下,看上去有着更温柔敦厚的长相。
费尔的父亲喝高了,话也多了,开始问我关于中国的事。然后又提到自己的父亲,也就是费尔的祖父要把故乡毁于身后。这让我瞬间想起破釜沉舟的故事。可我英文笨拙,不知如何告诉他们一个中国成语。
费尔说自己的父亲帮叔叔贱卖家乡的宅子时,他还很小。和他现在居住的公寓比起来,那是一座巨大的豪宅,虽然他无数次梦见一位妇人的鬼魂踏着楼梯来到他的睡梦中,他从不害怕。他知道自己终将会在黎明时刻醒来,即使醒不来,母亲也会在通常的时辰来到他的床前,唤醒他。这是模糊的却唯一能够确认自己曾经在富贵中度过几年的证据——记忆。
那时,有叔叔的庇护,母亲仍会限制他和露易丝的出行。在犯罪率畸高的时期,无论他们住在哪里,外面都不安全。时至今日,这种教育还深刻影响着费尔。
不是费尔,是露易丝给我准备了礼物。她让我不要拆开,回去的时候再看。她说,虽然是给你的,但是我希望你把它用在我身上。这句暧昧的话语让我在回家的路上猜测不已,心惊肉跳。
我回到家就立刻拆了,是一盒染发剂和一双黑色的袜子,原来她想让我给她染发。我独自笑自己,怎么会想到是保险套呢?
新年那天,在费尔的家里,我和他一起配合,给露易丝染了一头金黄的头发。后来,一直到我们确定关系、有了孩子,她坚持只染这种颜色,她说这是唯一能跟太阳的光芒媲美的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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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月是2020年的春节,我并未有任何特别的庆祝,仅仅在大年初一的晚上,和几名中国学生去城区的小酒馆喝酒,这是最流行的方式。所有的离散都在小酒馆里被留下,所有的记忆都被打包带回自己的母国。
这时,露易丝来到我这所服务游学家庭的学校快一个月了。她主要是教儿童和青少年基础英文,虽然拿的薪水比之前少了一两千比索,但是工作相较之前容易很多,都是来自牛津或者剑桥的少儿教材,学校自己整理打印成册,卖给学生,这是学校重要的盈利点。
露易丝用这笔减少的薪水买走了她从前过多的压力。我要听她说几遍才能勉强理解她的话。在我们当时为数不多的对话里,她总有一些奇思妙想。她开朗天真,再次让我确认她和费尔是完全不同的人。也许她从小就是家庭成员所保护的对象,她被自己的母亲给予了额外的关爱。
她比学校的很多老师都早来,那时候,她会或坐或站在泳池边上,身披早晨却已闪耀的日光,笑脸盈盈。这是我每天都会经过的路。和宿务相比,碧瑶的太阳温柔太多。她会和我说上几句话,然后在她第一节课开始前的五分钟去往教室,教外国小孩ABC或How are you。我则去位于另一侧的建筑上课,或者是在办公室里值班,负责协调学生的换课。而这样平稳的日子很快就被蔓延全球的流行病打破了。
2020年2月底,因为对未知的剧烈恐慌,附近学校的学生变得躁动不安。我所在的学校也有学生陆续提前退课。我一下子变得很忙,负责处理学生退课退校的事。而露易丝与费尔原本排得满满的日间课程因为学生的离开,则有了许多自己的时间。但是钱少了许多,这让费尔感到久违的愤怒。他对金钱敏感,源于幼年的波折。
他说他们这一代人,就像在日光下暴晒的稻谷,每一粒看起来都金黄耀眼,却不能单独拎出,因为那微不足道的价值随时都可以丢弃。我们弄不清自己的渴望,弄不清自己的身份,弄不清自己存在的意义。我们为这突然而至的不确定性、物价飞涨而愤怒,这意味着收入的大幅锐减,这意味着距离追求自己的物质梦想随着时间的增进又远了几步。费尔会跟我表达他对菲律宾的失望,即使他喜欢自己的国家,是一名忠诚的爱国主义者。
我和他走在夜晚的街上,这时街上的人已经很少了。脸书上的信息真假难辨,不只是网络、现实中那种让人抑郁的情绪几乎感染到每一名活着的人。这是我第一次经历这种事。在此之前,我以为社会或者世界就是我所经历的日常样子,波澜不惊而有条不紊。可是费尔的话让我胆战心惊。他所说的一代人,不也包括我这个来自异国的青年吗?
我所在的学校在某个工作日上午于自己的社交媒体号上发了公告,在线下学生客源急剧减少后,它仍会做好服务,继续运营,并开通在线课程服务无法入境的学生。
各国陆续封锁边境,阻止跨国流动。闲来无事的我天天去游泳池游泳,晒得一身黑。之前带过来的中英教材,被我送给了一名刚来没多久却又选择回国的学生。在这里的两周,因为基础实在太差,她几乎没有学到任何东西。我组建了一个微信群,给寻找外教的朋友介绍老师,收取一点中介费。学校从3月伊始就不再给我发每个月七千比索的补助。因为不想买价格翻了至少十倍的机票回国,又不想太过依赖家里支持,我决定在脸书上寻找新的工作机会。很快,我就在马尼拉找到一份在华人物流公司的工作,老板还在商场开了一家奶茶店,有时我也免费在那里兼职,工资换成人民币大概四千块。
我去马尼拉后的第三个星期,露易丝也来了。当我们在一起后她吐露心声,因为不想失去恋爱的机会,所以她一路从碧瑶追到了马尼拉。她在一家外包客服中心当客服。她抱怨自己刚换到我的学校,还没来得及熟悉新的同事,就又被迫从事新的职业。廉价的劳动力让菲律宾不仅输出菲佣,也成为全球最大的客服外包产业之一,主要服务欧美公司。无论是马尼拉还是宿务,到处都是客服公司的招聘广告,几乎没有什么门槛。唯一的缺点就是要上夜班,不过薪资比当英文老师高了至少三分之一。
露易丝原来租住在一个并不是特别安全的社区,房东每次醉酒会在半夜敲着大门叫住户帮忙开门。有一次,她不得不下楼给房东开大门,把满嘴喷酒气的房东痛骂了一顿。后来每次碰到,房东都会威胁要在某一日换锁,把她赶出去。她气得七窍生烟却又不得不继续住在那里。在一个我们见面的上午,我知道她的处境后,盯着她深色的眼圈说她可以搬到我那个地方来。我还在等待新的室友,租金可以跟她的公寓价格一样。那段时间,因为搬到马尼拉,各种开支陡然飙升,我的工资并不足以支付我所有的费用,因此,我迫不得已透支信用卡,国内的父母则用人民币帮我还债。不只是露易丝,费尔也说羡慕我有这样能够帮忙的中国父母。他还听说中国的父母会为孩子准备房子和车子,以备将来结婚用。
露易丝搬来我这里时,费尔也从碧瑶过来帮她一起搬家,他要到晚上才去马尼拉机场接学生。他已经默认我和露易丝在一起,“露易丝应该有一个更好的未来。”我送他到外面等出租车时,他趁着露易丝不在对我说了这句语重心长的话。
如果当时费尔能负担得起大学的费用,他可以去马尼拉最好的大学——菲律宾大学,也可以去菲律宾久负盛名的私立大学——雅典耀大学。他不后悔,那是当时对他而言最合适的选择。他拿了助学金,去了碧瑶当地一所大学,见到了比他聪明的同学,他觉得他们应该有更好的出路,毕业后的情况却并非如此。费尔在麦当劳打过工,也凭借在机械上的天赋,在修理厂上过班。后来,他还是成为一名英语老师。他接触到很多东亚国家和地区的学生,他们中的很多人并不比他聪明,但是他们拿的人生入场券比他强太多,他们一出生就享有各种福利和物质条件,而他为了时薪不到一百比索的工作没日没夜地干,感冒生病也不得休息。背后的经理、课程调解员不断地说,你能做到的,再坚持一天,可是他的嗓音已经嘶哑。他已经不会随便鼓励别人:“You can do it.”他认为这句话的背后是变相剥削,自己是学校赚钱的工具。反而是在局促的教学空间里,他的症状让学生感到不安,有些主动放弃上课让他得到足够的休息。这时他的内心充满感激。这就是被奴役后的感恩戴德。搬完东西后,我们在公寓附近的一家餐馆吃饭,他在陌生的环境有了谈话的兴致。“我羡慕你出生在中国,中国的父母都会无条件支持自己的孩子。”我收下了他的夸赞,因为确实如此。
线下课程取消后,他工作的学校在之前网站运营的基础上,完全顺利过渡到了线上,这是众多语言学校在大环境下的被迫转型。费尔也很快进入了新角色,无须面对面,无须面对感染的风险,他觉得工作比之前轻松了很多,因为网课更容易杀死时间。
7
奶茶店的生意不好,咖啡还是当地首选,勉强撑了三个月,关门大吉。广州到菲律宾的海上集装箱价格水涨船高,年轻老板的物流生意并不好做。我出于诸种原因离开了这家初创的公司,在猎头的推荐下顺利通过了菲律宾亚马逊公司的面试。万幸的是,露易丝的新工作很稳定,她熬过了最初的三个月,习惯了两班倒。她开玩笑说自己习惯了美国时间。
等待工作签证下来的漫长时日,我骑着速卖通上买来的小电驴,在马尼拉多雨的夜晚接送露易丝上下夜班。我们顺其自然地像普通的情侣那样开始了同居生活。吉普尼停运,所有学校全部停课,学生都是在家根据学习模块自学。
“产生了多少野孩子!他们的父母才不会管他们,他们这一代的识字和阅读能力跟我们比肯定差很远。”露易丝说。即使露易丝明白菲律宾普通父母对待小孩的教育方式,她仍然无法喜欢。她的一些同学都没能进入大学,在马尼拉或者在宿务打各种临工,或是到海外做菲佣。现在,她在成年之后重返马尼拉,看着这座日新月异的城市,惊叹于它发展的速度与依旧混乱的治安,却从未叫我跟她一起去她居住过的郊区地带。马尼拉变化很大,但是我们那里一定一直保持原样,因为那里的人无力改变命运。和费尔一样,少年时期无穷无尽的迁徙让她无法成为一名念旧之人。
我刚办了一张健身卡,健身房就暂停营业,然后很快倒闭了,还好当时我花的钱不多。网络博彩业在马尼拉华人圈里传播的速度堪比光速。前车之鉴,我担心失业率的攀升可能会引发骚乱,所以我和露易丝从未在假期出游。我们的户外运动就是在大楼前面的花坛边走一走、坐一坐,晒晒太阳聊聊天,口罩却从未摘下。那种紧张的社会情绪让我们必须小心翼翼。
那一年,当我习惯各种新闻和总统大选辩论在电视与网络媒体上出现之时,等待数月的工作签证终于下来,我成为菲律宾亚马逊的一名普通员工。我去公司上班没几天,新的通知就出来了,所有员工都可以根据情况选择是否居家办公,时间弹性相对较大。因此,我依旧过着跟从前待业时一样的生活。
那是月光如银丝的晚上,那是露易丝难得的假日,我们在楼下散完步,回到公寓的客厅,对着电视聊了很久现在的情况。她的月经已经晚到了两周,她用验孕棒测试后确定怀孕了。她并未要求我结婚,她说她会把孩子生下来,即使以后我离开,她成为一名单身母亲,也不会怪我。因为信仰和法律规定,不能离婚不能堕胎,未婚同居或者单身母亲在菲律宾很普遍。
最后我决定先按照中国方式拍婚纱照,婚礼以后再说。入睡之前,露易丝帮还不到三十岁的我拔了几根白头发。她将其中一根放在我的掌心,说我这两年慢慢活成了一个沉闷的老头。这是生活所迫。我简简单单概括了自己这两年的人生。
经交游广阔的威廉介绍,我和来自韩国的摄影师谈妥了拍婚纱照的价格,约了一个晴朗的周末,去了黎刹公园和马尼拉大教堂。原本游客熙熙攘攘的地方,已不见昔日拥挤的景观,也听不到热热闹闹的中文。露易丝说不管人们来不来,这都是我的国家。她把头靠在我的肩上,面对摄影师的镜头露出了笑容。我则扭着脖子看着她黄金般的头发落在我的眼睛里。对我而言,背后的教堂只是入画的建筑。
8
碧瑶的天气热了又凉,台风来了又去。不知道带走了谁的生命,也不知道让谁的身体处在不适的状态。无论谁戴上或摘下口罩,我都不在意,也不会提醒这些认识的朋友。只要我外出,我都习惯戴着……
原本陌生的词也在这些年中密集出现并被发布在媒体上。伴随着各种各样骇人的谣言,一切都荡漾在一片污秽中。不过,不只是我,费尔和露易丝也分别发现那些标志性的东西成为日常。口罩就像人们身上的手机,或者钥匙。超市里总有一柜子不同的口罩品牌供人挑选,价格却已趋近,不过相差几毛钱。外面的街道上,垃圾桶旁也常常有脏口罩。在那段艰苦的日子,它们曾经如此宝贵,如今却泛滥成灾,它要在这拥挤不堪的地球立住脚。
我在这看起来毫不起眼的医院里,以胡思乱想抵抗不安的等待。菲律宾的医疗让我很不放心。我不知道一个胎儿被一名孕妇耗尽力气地产出意味着什么。这所医院没有足够的消毒条件,我不能进去陪产。所幸露易丝年轻力壮,当天顺利分娩。
我们回到租住的公寓,是三天后。费尔之前就和我动手把墙壁刷成天蓝色。菲律宾人喜欢有色彩的东西,所以外面的楼房外墙很难看到纯白的颜色。内部的墙壁也是贴上鲜艳的墙纸或是把乳白色油漆调成别的色彩粉刷。露易丝天然像一名母亲,和她相比,我很笨拙。除了出去购买婴儿用品,我几乎帮不上忙。露易丝的母亲白天过来帮我们煮饭,我让她熬鸡汤。她惊奇地看着我,不知道为什么要做这样的食物。我也不能解释说这来自我母亲的指导。我母亲罗列了一张清单,都是与月子有关的食谱。而她为露易丝准备的,是露易丝喜欢的食物:西式炖菜、酸虾汤、土豆炖肉、甜点及我完全叫不出名的菜肴。
在露易丝母亲做饭的时候,我走到婴儿床边,盯着睡着的孩子,又望望正刷着手机视频的露易丝,觉得这样的经历就像一场不切实际的梦。我孤身海外三年,建立起了自己的社交圈子,又成家立业,时间的流逝让我察觉不出自己的改变,但是慢慢想起来,原来熟悉的一切已潜移默化地离开。
露易丝给孩子取了一个很长的英文名,说是对自己祖父母与父母的纪念。我作为一名外国人,看着这串字母,读起来也觉得拗口。费尔说,不要和女人有任何家事争执,他被剥夺玩游戏的权利就是一个惨痛的例证。现在,只有周末之时,费尔才能去见一些老友,才能重拾这个爱好。他最常拜访的韩国同事家里,有着无数的卡带、索尼最新出的游戏机、任天堂……他可以在那里待一个下午和一个晚上。为了感谢同事,费尔帮他把玩过的游戏卡带放在脸书上出售,游戏玩家很多,不愁卖。同事用得来的钱请他去一些好餐馆吃饭。婚后的费尔经常身无分文,他把所有工资都交给善于储蓄的妻子。
他知道我就要返回马尼拉。他承诺我一旦安顿好,他就送露易丝和孩子一起去马尼拉。这时候,菲律宾的总统已经由杜特尔特变成马科斯了。费尔说,无论是谁,他的日子在可看得见的将来都不会改变。所以,在劳务中介的帮助下,他申请了日本学校的外籍英语教师职位,为在碧瑶有一栋自己的住宅而努力,而我,在新一年的春节来临之际,决定休年假,带着露易丝和孩子回广东。露易丝可能会有惊人的发现,也许百年前,她的祖先是从这片土地出发的。
责任编辑:梁智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