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键词:明代;先贤裔;先贤籍;儒籍
DOI: 10.16758/j.cnki.1004-9371.2024.04.008
万历《大明会典》中载有先圣、先师、先儒和先贤的国家祭祀仪礼,该仪礼以至圣先师孔子为中心,左右从祀的牌位依次为四配(即复圣颜子、宗圣曾子、述圣子思子和亚圣孟子)、十哲,以及东庑、西庑的先贤和先儒牌位。其中,先贤指孔子及其及门弟子,左丘明及以下从祀孔庙的诸儒则称为先儒。1实际上,凡是故去而有德行的人,一概可以称为先贤。但是,在儒家道统中占有一席之地,并具有全国影响力的先贤几乎都是孔子及从祀孔庙诸儒,本文的先贤主要取这个含义。在以儒术为本的帝制时代,先贤后裔承先世的遗泽,享有国家各项优待,成为一类特殊的群体。学界对先贤裔的研究较多,主要集中在两方面:一方面是对先贤裔宗族的研究,如何龄修、张兆麟、袁兆春对孔氏家族的讨论,王春花对圣裔奉祀生的探究;2另一方面是对四氏学(教化孔、颜、曾、孟四氏后裔)的研究,汪维真从教育与科贡两方面对四氏学进行了剖析,其后王红春、吴慧玲又沿着汪氏的思路做了进一步探讨。3然而,作为先贤裔群体社会经济地位集中体现的先贤裔户籍,相关研究却颇为匮乏。仅马志超在明代儒户的研究中涉及较多,马氏认为先贤裔是儒籍的重要来源,并在明末衍生出了四氏贤裔籍、圣裔籍等科举户籍。1事实上,先贤裔类儒籍的诸多细节都尚未厘清,如先贤裔编入儒籍的起因、过程及先贤裔儒籍在户籍体系的特殊性都有进一步探讨的空间。本文拟对先贤裔的户籍进行研究,揭示先贤裔在明代社会经济中的独特地位,进而探讨明代户籍的设置与赋役、身份二者之间的联系。
一、“先贤籍”释义
在明清相关记载中,常有先贤籍一称。谈迁《枣林杂俎》记明代的户籍:“民籍灶、军、匠外,儒籍、商籍、官籍、先贤籍。按:崇祯丁丑科进士,四川齿录书儒籍,同辈颇异之。以祖父三世皆教职,又蜀中有例也。”2查慎行继承了谈迁的观点,“凡占籍者,自军、匠、民、灶、商外,有儒籍、官籍、御医籍、先贤籍。正德庚辰,吾宗常熟派穹窿公应兆,以御医籍登第。崇桢丁丑进士四川某,齿录书儒籍,以祖父三世皆教职也。”3二人皆未对先贤籍做进一步解释,但从此之后,先贤籍作为一种与军、灶、儒、民并列的户籍广为人知。
然而,谈、查二氏关于明代户籍的记载不仅失之粗略,且不甚精确。谈迁认为儒籍的来源是“祖父三世皆教职”,即儒籍是因为世代承当教职而获得。但儒籍的来源虽然复杂,却并不存在以教职获取的途径。4查慎行则对御医籍的认识存在着偏差。查氏谓:“正德庚辰,吾宗常熟派穹窿公应兆,以御医籍登第。”5正德庚辰即正德十六年(1521),据《正德十六年进士登科录》载:“查应兆,贯直隶苏州府长洲县官籍,休宁县人。”6以此知,查应兆为官籍,而非御医籍。然而,查应兆之子查懋光于嘉靖五年登科时,籍贯为“太医院医籍,直隶长洲县人”。7其侄查懋昌于嘉靖二十三年(1544)登科时,籍贯为“太医院籍,直隶苏州府长洲县人”。8查懋光、查懋昌并以太医院籍登第,可见长洲查氏隶籍于太医院。如此,出生于太医院世家的查应兆,被误认为太医院籍也在情理之中。但是,查慎行又将其籍贯标注为御医籍。查明代科举录与官方文献,并无御医籍一说。考虑到太医俗称为御医,查氏御医籍应是太医院籍的俗称。
现在再重新审视先贤籍。顾名思义,先贤籍应指先贤后裔占有的籍贯。然而,通过表一的统计可知,登科录中的先贤裔进士共有10人,其中9人户籍为儒籍,1人户籍为民籍,并无一人户籍标注为先贤籍。可见,明代先贤裔进士的户籍通常为儒籍。由于先贤裔的认定有一个复杂的过程(详见本文第二部分),并非所有的先贤裔都能通过认定,进而成为儒籍。孔宗显作为流寓外地的先贤裔,其户籍为民籍大概就是这个原因。

既然明代先贤裔通常编为儒籍,那先贤籍究竟是什么户籍呢?类比御医籍与太医院籍的关系,先贤籍或为儒籍的俗称,以下两点可供证明。其一,谈迁为明末清初人,对于明代科举录并不陌生,从其以四川某齿录探讨儒籍来看,谈迁的户籍知识相当一部分是基于科举录而来。天启元年(1621),李日宣奏请于山东省乡试解额外,“每科加举一二人,贡之阙下”,另行提供给圣裔两个乡试名额,以致此后圣裔中举、登科者岁不乏人。12这种情况体现在科举录中,就是儒籍之下又衍化出了科举户籍——至圣裔籍、四氏贤裔籍。四氏贤裔籍、至圣裔籍带有“贤”“圣裔”字样,谈迁将其俗称为先贤籍也就合乎情理。
其二,先贤程颢的后裔在明弘治年间“改民籍为贤籍,豁除丁徭”。1先贤籍亦可能是贤籍的俗称。而贤籍与儒籍本是同一户籍,这点可从朱熹后裔的户籍中印证。福建建安的朱熹后裔于洪武年间就已占为儒籍。建安派后裔朱凌,是朱熹的十一世孙,于嘉靖二十年(1541)考中进士,在登科录的籍贯也为儒籍。2康熙五年(1666),钱澄之在与姚经三讨论《建宁府志》的修纂时说道:“建宁最重儒户,历代所以报先儒之盛典也,优免大徭,有司礼待异于他户,要不过十余家,皆先儒嫡裔为之。”3由钱氏所言,能够立为儒户的一定是世所公认的大儒的嫡裔。康熙三十三年(1694)张琦所修《建宁府志》中载:“本县昔为先贤所萃之乡,故各家子孙俱得优免。朱文公五十丁石,而蔡西山一十九丁石……黄勉斋五丁口(石)。”4朱熹、蔡沉、黄榦等皆是有功于道学的大儒,其后裔优免大徭,也就是钱澄之与姚经三所说的儒户。可见,直至清康熙五年朱熹后裔仍然是儒户。康熙十八年(1679),建阳派朱熹裔孙控告建阳北雒里朱氏冒籍的文书记载:“朱文公学承先圣,道接儒宗,自宋讫今,士民仰赖,凡在郡邑嫡派子孙,历奉恩例,优免杂差,版籍编曰‘贤户’。”5从康熙五年至康熙十八年,不过13年的时间,儒户已变为贤户。但是,贤户与儒户无论在人员构成(文公嫡裔),还是获得的优待(优免杂差)都一致。儒户、贤户仅是同一户籍的不同称谓罢了。
综上所述,谈迁所述先贤籍并非法定户籍。先贤籍是一种俗称,既可能来自四氏贤裔籍和至圣裔籍,也可能来自贤籍,其本质都是儒籍。先贤籍是儒籍的别称,属于明代户籍中的“一籍多名”现象。所谓“一籍多名”是指某种户籍除了官方称谓外,还有因其特点而延伸出的俗称,这是明代户籍制度运行中的实态。如乐籍俗称花籍,富户籍俗称富籍,站籍俗称驿夫籍,军籍俗称戍籍、徙籍、尺籍。一籍多名的户籍现象进一步加剧了明代户籍制度的复杂程度。
二、先贤裔儒籍的设定
先贤后裔,尤其是孔颜孟三氏后裔,作为封建王朝崇儒重道的表率,历来备受优待。以颜氏为例,自春秋以来的1,600年中,世受恩泽,“或爵以维五之长,或奉以九章之服,或锡之土田以供禴祀,或给之丁户以备洒扫,而又重宗支之爵,复子孙之役”。6然而,直至明代,在制度、思想、现实需求等多重因素的作用下,先贤裔儒籍得以最终确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