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佩斯,一场秋凉后的人生果实
作者 金壳
发表于 2024年10月

这种选择让他的自我和他的作品高度统一,戏是假的,但演戏本身做不得假。国民记忆中的陈佩斯轻快、活泼、透着一股子市井,但在漫长的后半生,陈佩斯选择了一条清苦孤绝的道路,时代的激流变了又变,陈佩斯始终还是那个陈佩斯。他笃信一分耕耘一分收获,把人生绝大多数精力放到创作之中,最终人生也回报给他甜美的果实。

或许在外界看来,这果实不够大,不够漂亮,但陈佩斯收获得踏实,理直气壮,他喜欢秋天的分明,因为眼前的一切,都是他最想要的。

大道戏剧谷的初秋

7月底,位于北京温榆河畔的大道戏剧谷等回了它的主人。

伴随着北方地区连绵的暑热,话剧戏台三部曲之《惊梦》于7月21日在天津完成了上半年巡演的最后一场演出,连续四天,日日是满坑满谷的笑声。

《惊梦》上一次在天津演出,还是2021年12月底,再次进津演出,陈佩斯格外重视。

他是天津女婿,年轻时在天津拍戏和演出,走到哪都是叫好和掌声。跟天津这座城市,陈佩斯有缘分也有情分,他喜欢这里的市井气和平民精神。早些年陈佩斯在天津问路,碰到不认识的地方拉路人一问,对方定睛一看,生理反应似的来上一句地道的天津话:“陈!佩!斯!啊!”后面指路的事儿全都忘了,拉着陈佩斯就一顿聊,“且走不了呢!”

人与人之间的这种亲厚,陈佩斯一向看得很重。尽管外界“喜剧大师”的名声隆隆,但陈佩斯一直觉得那是观众抬举和舆论场的夸张——他不喜欢任何把他推上高位的举动,在他看来,这违背了喜剧最核心的平等精神。他对自己的定位,包括他对陈大愚的教育,他们始终是靠自己手艺吃饭的“民间艺人”。

艺人做艺,像极了农民种庄稼。你在戏上下多大功夫、用多少力气、给观众带来多少笑声,这些东西都做不得假,耕耘与收获之间有着必须恪守的秩序和规矩,在这一点上,陈佩斯始终老派,所以天津这座城市的平民精神一直让他觉得亲切和舒坦,“我在天津演出这么多年,我没有栽过跟头,因为天津有喜剧的基础。什么是喜剧的基础,就是人和人之间的平等。如果你总想着高台教化别人,那这个喜剧的基础就不存在了,而只有人和人是平等的,喜剧的条件就成立。”

天津的最后一场演出,也是《惊梦》的第150场。自2023年初演出恢复开始,陈佩斯父子带着60人的剧组辗转各地,把这个“梦惊已是新天地,旧曲依稀绕古城”的故事带给天南地北热爱戏剧的观众。巡演是体力活儿,每到一地,剧组通常先休整三天,接下来连演四场,每场观众一千到两千人,口碑是这么一场一场攒下的,每到一地,一票难求,众声喧哗的时代,陈佩斯父子依然沿用着古旧的方式给观众演戏,靠手艺吃饭,凭本事挣钱,这是陈佩斯追求的踏实和体面。

2024年初,陈佩斯迎来了自己的七十岁,自1979年《瞧这一家子》出道算起,他陪伴中国观众已经45年。45年光阴流转,国民记忆中那个光着头、眼睛滴溜溜转的陈小二走下舞台时,事实上已经是个需要人照拂的老人了。

陈大愚担心父亲身体,一路上既要兼顾整个剧组里里外外各种事务,又要尽最大可能为陈佩斯的身体保驾护航。父亲喜欢各地美食,演起戏来又不管不顾,一路上陈大愚没少跟着操心。

终于演出收官,大半年的劳碌迎来中场休息。燥热了整个夏天的大道戏剧谷正在静候秋天的来临,2018年,位于北京近郊的大道戏剧谷正式投入运营,那是陈佩斯多年的梦想。千百年来,对于民间艺人来讲,能有一方自己的天地,是想都不敢想的奢望。

唯有在这个时节,陈佩斯才可以像个快乐的农民一样,盘点一下自己劳作后的累累果实。三个月的演出辗转多地,不是一场演出演了多少次,而是每场演出都有所不同,陈大愚有时会跟他说起南方北方观众的差异,父子俩钻进戏里论道,咂摸各自表演的细节,时间在不经意间悄悄流逝。

剩下的时间,是陈佩斯自己的,大道戏剧谷周围高低错落被绿树掩映,狂躁的知了送别悠长的夏日,秋天就这么来临。秋天总是天高云淡,有时候起得早,能看到特别大的飞鸟,那是城里没有的鹳或者鹤,陈佩斯对自己这一方天地很满意,他没什么社交,只在自己做主的这方天地安置自己,享受季节带给他的凉爽和安宁。

旷野与秋实

受父亲陈强的影响,陈佩斯对节气物候十分敏感,这种敏感又耳濡目染遗传给陈大愚,大道戏剧谷周围,有父子俩的自留地,种地是个技术活儿,西瓜和南瓜好吃,但只能吃一季,不像豆角、黄瓜、辣椒这些,春天育苗种到地里,可以从夏天一直吃到深秋,吃不完的豆角和辣椒腌起来,到了冬天,依然能吃到自己的劳动果实。

小葱和紫苏是陈佩斯每年必须要种的,这是大半辈子的经验,夏天暑热难消,小葱和苏子叶最是开胃。心灵手巧的陈大愚自己研究了小菜园的灌溉系统,这让父子俩都轻松不少,水龙头一拧,满园的作物都能得到及时的灌溉,这样细心侍弄下来,菜园里的蔬菜瓜果长得生机勃勃,平常演员们排练完,薅一把菜园里的蔬菜拌面、吃火锅是常有的事。

对食物和物候的迷恋存续于这个家庭的血脉,陈大愚记得,小时候每到秋天,爷爷陈强都要张罗贴秋膘,家里最常吃的是铜锅涮肉,很多人不知道,这位以黄世仁和南霸天的形象永存于国人记忆的老演员,事实上是个隐藏的美食家,老北京涮肉的蘸料有讲究,陈强连豆腐乳都要自己做,韭菜花的配比,麻酱的黏稠度,必须精确控制,错了味儿就不对了。

20世纪80年代,已经有了自己小家庭的陈佩斯觉得不能让妻儿一直跟自己挤在八一厂宿舍,就动了自己盖房子的念头。他不想留在城里,人在水泥盒子里住着憋屈,找一处有山有水的地方,一砖一瓦建一座属于自己的房子,是那个年纪陈佩斯的人生理想。

对陈佩斯来说,盖房子不是什么难事,“文革”期间上山下乡,住的房子都是知青们自己盖的,用土坯还是砖头,木料怎么搭建,钉子需要几寸,门窗怎么预留,这些被动习得的技艺在20世纪80年代帮了陈佩斯大忙。

难的是选址,首先得有一块能让他盖房子的地,然后就是风景要好,交通也要便利些。前前后后在北京各郊区跑了一年,陈佩斯终于在延庆和昌平交界的一个小村子找到了理想的地方,当地村民很热情,陈佩斯出一点钱,大家一起帮忙就把房子盖了起来。

这座自建房后来成了一家人的桃花源,陈大愚两三岁的时候,每到周末,陈佩斯和妻子就带着他,还有家里养的一条狗开车上山。房子附近有条小河,再大一些,陈大愚就去河里抓鱼。

秋天当然是最快乐的季节,因为山上有各种各样的果子,摘山楂是最开心的,山区因为昼夜温差大、光照时间长,山楂到了秋天都是血红色的,口感又粉又糯,漫山遍野到处都是,人到了山里简直像老鼠进了米仓。收山楂也好玩,得凑够四个人,抓着床单的四个角,然后再派一个人使劲晃树,熟透的果子稍微一晃噼里啪啦往下掉,那是幼年陈大愚对“收获”最切实的记忆。

还有气味,在陈大愚的印象中,山里面从来不存在没有味道的空气,“空气里永远是弥漫着腐烂的树叶和香料的味道,那种树叶、果子、土还有泉水的味道,要么就是一些发酵的粪便的味道,它们混在一起,要么是土的味,沙子是沙子味儿,树皮是树皮味儿,总之它就不会是那种什么都没有的水泥房间里头的味道。

本文刊登于《知音海外版(上半月)》2024年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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