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九年八月十七日,苏珊·桑塔格重读亨利·詹姆斯的《丛林野兽》(The Beast in the Jungle,中文版又译为《丛林猛兽》),在日记中写下肺腑之言:“绝对是令人战栗的体验。小说带来的那种沉重的压抑感挥之不去。”
二○二三年,这头“野兽”在两部电影中得以幻化,在时空中逡巡,在灾难中轮回。虽然在此之前有过巴西影人保罗·贝蒂和荷兰现代舞剧团的改编版本,但在新冠疫情结束后的电影节上,这两部电影尤其令人“战栗”和“压抑”。
电影人需要“野兽”显形
《丛林野兽》是亨利·詹姆斯一九○三年创作的中篇小说,也是西方现代心理分析小说的代表作品。主人公约翰·马切尔年少时就有一个离奇的预感:在他的生命里将会发生一件改变其命运的大事。故事从他与梅·巴特兰姆的重逢开始,梅记得他曾坦言的预感,并决定陪他等待这件事的发生。他们果真在漫长的岁月中保持有距离的陪伴,他未娶,她未嫁,他秉持着“不能让女士陪同猎虎”的执拗与孤高,对她的爱视而不见。直至她罹患血液病走向生命终点,他始终未能明白她领悟到的真相……
除了豹尾般的结尾,整篇小说波澜不惊,悬念的给定和延怠都不动声色。和詹姆斯的其他长篇小说相比,这个中篇更像寓言。百余年来,评论家都对这个“无事发生”的小说赞誉有加,肯定了詹姆斯在描述人性、心理和时代精神时实践了独特的小说原则—他笃信小说中最重要的不是情节所需要的事件,而是人物对事件的反应。从福楼拜到普鲁斯特再到詹姆斯,这种小说美学得以建构。
詹姆斯在《小说的艺术》中曾明确地写道:“杰出的作家是热情地试图理解万事万物的人。”和杰出的作家一样,《丛林野兽》中的约翰和梅也试图理解预感,试图等待野兽,甚至不只是热切等待,而是索性耗尽了一生。百余年来,对“野兽”的解读也始终不曾停歇,和哈姆雷特一样,在千人心中就有千般模样。诚如詹姆斯所言,“小说比其他体裁的作品更容易被庸俗化”,最常见的解读就是将其归入爱情叙事,老生常谈,却永不过时。二○二三年出品的这两部电影也不例外地从爱情切入,却都有意外的惊喜。对于这个文本的改编,最重要的显然是“野兽”的真相—詹姆斯刻意坚守这个作为喻体的意象,在主人公跨越数十年的交往、对话中始终保留神秘感,但对二十一世纪的影视创作者们来说,这恰恰是最需要具象化的内容,因而逆向追索,动用了一整个世纪内堪比猛兽的灾祸现场去呈现出约翰—多少也有詹姆斯本人的影子—预感到的噩兆。
一种显形:夜店史纪
“只要生活还留有把自己投射到人的想象之上的能力,人们就会发现小说比自己知道的任何事物都能更好地处理他们的印象。在这方面,比小说更好的东西肯定还有待发现。”亨利·詹姆斯在一八八八年写下这段话的时候,有没有想过电影可能就是“比小说更好的东西”?或者,当他和我们一样浸淫于影像叙事后,反而会认为小说才是最好的“处理印象”的艺术媒介?
奥地利导演帕特里克·奇哈(Patric Chiha)是在夜店跳舞时萌生这个念头的—改编《丛林野兽》,并把主要场景限定于夜店,让约翰和梅在周末夜晚疯狂的舞池里探讨野兽问题,让他们在舞池里等待厄运的发生,从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等到二十一世纪初—奇哈敏锐地捕捉到这个时段的特殊性(哪个年代不特殊呢):从嬉皮时代进入全民迪斯科后,人间游乐园要经历一场艾滋病带来的恐怖时期,再进入新世纪的电子乐。这是符合原著中的主人公预言的时段,几乎能验证亨利·詹姆斯在现代化之端显示出的先验的洞察力。这也是一个从热到冷的转变,音乐、灯光和人心同步变冷,笑容和希望递减,恐惧和迷茫递增。奇哈凭这部《丛林野兽》得到了二○二三年第七十三届柏林国际电影节泰迪熊奖最佳电影提名,但在拍摄手法上略显单调,对古典主义爱好者来说或许有点前卫。
但对于熟悉夜店文化的人来说,这种改编够奇妙,也够伤感。在十九世纪小说中的绅士约翰和淑女梅只能在歌剧院、美术馆、巴黎公园和公寓里相约清谈,外部空间对他们来说几乎是隐形的,纯工具化的,精神空间里的“丛林”才是他们真正交流的处所。将空间限定在极具二十世纪边缘文化特质的夜店舞厅里并不影响他们精神交流的本质,但这个声色跃动的空间却格外适合电影的视听方式,只需留意镜头里舞者们的装扮、舞曲的风格,便能断定时间在流逝—电视机代言了外部世界的进展,他们共同目睹了三十年间的种种历史事件。当主人公们在原地老去后,观众也能在变更的舞乐氛围中产生伤感的共鸣。夜店往往是青春、激情、欲望、冲动最为勃发的场所,允许超现实的、离谱的状态,甚至鼓动你抛弃日常的面具。夜店本来就是城市中的丛林。艾滋病恐慌袭来时,这片丛林里哀鸿遍野,徒留空荡荡的舞台,只有店主和厕所看守人坚守阵地,送别前浪,迎来后浪。这三十年的起伏动荡浓缩为一间夜店里的人来人往,国际政治事件就是被具象,同时又被符号化的“野兽”。
虽然在空间上做了颠覆性的改动,这版电影却相当忠于原著—尤其是在梅病倒去世后,约翰在墓园伏地痛哭的一场戏几乎就是照着小说结尾拍的—“他看到了他生命的丛林,也看到了那头潜伏的猛兽;然后,就在他注视着它时,空气微微颤动了一下,于是,他意识到,那头身形庞大的猛兽已经挺起身来,随时都能一跃将他扑倒。他眼前顿时黯淡下来—它越逼越近,他本能地想要逃离它。”
不过,编导还是故意增添了一些元素,好凸显这个故事内核的神秘性。夜店的店名就是“丛林野兽”,店主是女“面相师”,由碧翠斯·黛尔(Béatrice Dalle)扮演,她曾因《巴黎野玫瑰》为世界影迷所知。这位面相师似乎不会变老,似乎能窥见旁人看不见的秘密,能在世事动荡中岿然不动,所以由她来挑选入场的客人,由她见证约翰和梅数十年的分分合合,并部分充当了叙述人的角色。
在这个充满神秘气息的黑夜空间里,梅为了陪伴约翰,渐渐远离了朋友们和爱人,她不断猜测那件注定要发生的事和什么有关—是政治?是金钱?她本可以选择别的路、别的男人,但她最终选定了约翰,因为“她喜欢像艺术那样生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