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狂”的苏格拉底
作者 王永胜
发表于 2024年9月

苏格拉底是“迷狂”的。

这还要从苏格拉底所处的那个诸神和半神/英雄早已归隐的年代说起。

过去时代,诸神还是很愿意与人相处。他们径自来到人的家中,与人同桌用餐,甚至溜到人的床上与人结合,并且由于必死的和不朽的这两族的交融而生育出美丽、健康的后代。(让-皮埃尔·韦尔南《古希腊的神话与宗教》,杜小真译,商务印书馆2021年)

当然,古希腊人还是可以走进一座座肃穆的神庙,但是神早已不再显形于人类空间。神,隐藏在德尔斐神谕之后,神谕也是借助女祭司这个中介之口说出的。赫耳墨斯只留下一堆做路标的鹅卵石,仅此而已,其身影缥缈难寻。欧里庇得斯在悲剧中写出他对神的怀疑。阿里斯托芬则在喜剧中肆意嘲讽天神,虽说这是酒神节的特权,但是当诸神以滑稽的人扮的形象登台,接受普罗大众的哄堂大笑时,神的尊严也随之坠落一地。

古希腊人只能在神庙外的祭坛举行祭祀。“献祭牺牲之火使脂肪和骨骸化作香烟升入天空,并且为人烹煮分给他的那部分肉,在这个过程中,火打开了诸神和参加祭祀仪式的人之间的沟通之路。在按照祭祀仪式规则宰杀牺牲,烧烤牺牲的骨头并食用其肉时,希腊人建立并维持了与神的一种接触,没有这种接触,委身于神的希腊人的生存就会崩溃,丧失意义。”(《古希腊的神话与宗教》)

神的归隐也不见得都是坏事,人的理性也随之张扬,哲学开端,人开始认识自己的局限,正如德尔斐神谕的告诫:“认识你自己。”苏格拉底见证了城邦在政治上的兴衰,“在他身上体现了那个时代精神上的骚动不安,对传统的怀疑以及在思想上寻求新的方向的企图”(君特·费格尔《苏格拉底》,杨光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6年)。苏格拉底甚至去检验关于他本人的德尔斐神谕—“没有人比苏格拉底更智慧”—是否属实。检验就是一种质疑,是人在挑战神的权威。这些,都是以神的归隐为背景。

理性的张扬和对诸神的信仰之间,也并不是绝对的排斥关系,而是在此消彼长的博弈之中达成同盟。苏格拉底最重要的理念之一:灵魂不灭,这也是在诸神的星空之下产生的。虽然诸神已经“归隐”,但是并不妨碍诸神对人类灵魂的“观看”。雅典人判处苏格拉底死刑的两大罪状,一是不尊敬城邦所尊敬的诸神而且还引进了新的神,二是败坏了青年(色诺芬《回忆苏格拉底》,吴永泉译,商务印书馆2011年)。罪状说得很明显,是不尊敬,并不是说苏格拉底不相信诸神。

另一方面,血的祭祀,即公民崇拜并没有占据希腊信仰的全部领域(《古希腊的神话与宗教》)。“重估一切价值”,爱追问到底的苏格拉底似乎并不满足于这一种接触,他要通过更直接、更紧密、更私密的道路,用战栗和迷狂,拉近人与神的距离,体验过去时代人与神的亲密。

在古希腊,有三种秘仪:酒神狄俄尼索斯秘仪、俄耳甫斯秘仪和埃琉息斯秘仪。

酒神狄俄尼索斯崇拜的源头,可以追溯到原始时代的农民巫术,对植物之神、谷物之神的崇拜。希腊人认为他最初名叫扎格留斯,是宙斯与其女儿冥后珀耳塞福涅所生。他最受母亲的宠爱,坐在天神父亲的宝座旁边。当嫉妒的赫拉鼓动泰坦杀他的时候,宙斯先把他变成山羊,然后又变成公牛。虽然如此,泰坦仍然捕获了他,把他的身体剁碎,放在一个大锅里煮。雅典娜救出了他的心,将它送还给宙斯,宙斯把它交给塞美勒,她食后怀孕,为这位神作了第二次降生,取名狄俄尼索斯(威尔·杜兰特《世界文明史:希腊的生活》,天地出版社2017年)。据欧里庇得斯悲剧《酒神的伴侣》里的描述,酒神游行的领队高举着熊熊的松脂火炬,火炬在大茴香秆上曳出一道光,他奔跑着,在欢舞中大喊,他那美丽的鬈发在风中飘荡。游行的其他成员则扎起神杖,披上鹿皮,用常春藤绕着头。他们敲着手鼓,在“欧嗬”声中赞颂酒神狄俄尼索斯,他们长途奔波在旷野,不分昼夜地用神杖敲地,仰着头,甩着头发—我们可以参考重金属摇滚音乐节现场,那些疯狂的歌迷随着电吉他的节奏摇着长头发的场景—在某一刻,游行的人们会陷入某种催眠般的迷狂。

它也包含着许多野蛮的成分,例如,把野兽撕成一片片的,全部生吃下去。它有一种神奇的女性主义的成分。有身份的主妇们和少女们成群结队地在荒山上整夜欢舞欲狂,那种酣醉部分是由于酒力,但大部分,罗素认为“却是神秘性的”(罗素《西方哲学史》上册,何兆武、李约瑟译,商务印书馆2020年)。

酒神狄俄尼索斯秘仪后来成为公民宗教,而且为狄俄尼索斯祝寿的各种节日是以在宗教历法中占据同等位置的节日的相同名义被庆祝的(《古希腊的神话与宗教》)。按照尼采的说法,在日神式的希腊人看来,酒神冲动的作用也是“泰坦的”和“蛮夷的”;同时酒神又不能不承认,自己同那些被推翻了的泰坦诸神和英雄毕竟有着内在的血缘关系,都是属于“诸神的谱系”,最后和日神精神达成联盟(尼采《悲剧的诞生》,周国平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

俄耳甫斯秘仪依旧是一团谜云。人们在其中一方面看到了有关俄耳甫斯和缪斯的圣书传统,包括神谱、宇宙起源论和“异端”的人类起源论(《古希腊的神话与宗教》)。不过,相传从地狱归来的俄耳甫斯是在侍奉酒神的女徒们的一次狂欢秘仪中被撕成碎片吃掉的。可见酒神狄俄尼索斯主义和俄耳甫斯主义之间也存在某种融合。

埃琉息斯秘仪强调个人与神灵的沟通,因其具体细节和启示对未入会者一概保密而得名。它向所有会说希腊语和未犯杀戮罪的人广开门户,拥有为数众多的、来自不同阶层和不同地区的入会者。秘仪逐渐从一种地方性祭仪发展为泛希腊性的仪式,也被纳入雅典官方崇拜体系之中。也就是说,酒神狄俄尼索斯秘仪、俄耳甫斯秘仪和埃琉息斯秘仪,都属于雅典官方认可的范围。

埃琉息斯秘仪在距离雅典不远的一个地方举行,用以纪念农业女神或谷物女神得墨忒耳和她的女儿冥后珀耳塞福涅。秘仪有两个阶段:小秘仪向广大公众开放,可以看成是大秘仪的准备阶段;而大秘仪则只保留给那些被选中的人。在大秘仪的第六天,在斋戒并饮用过卡吉尼亚(kykeon)之后,人们开始举行“入教仪式”。这是整个秘仪的高潮阶段。

在秘仪中,还有一位名唤伊阿库斯的少年神,近现代学者一般都赞同伊阿库斯就是酒神狄奥尼修斯,是狄俄尼索斯一个变体的说法。也有学者认为这一说法站不住脚,因为秘仪中的伊阿库斯是一个手持火炬、走在秘仪队伍最前列、引导入会者去寻找得墨忒耳的年轻人。而表明狄俄尼索斯身份特征的是常春藤、葡萄藤、蛇,他手中所持之物一般是缠绕着蛇的权杖,这和伊阿库斯手中的火炬不符。

还有一个很有力的证据是,阿里斯托芬的戏剧《蛙》中,写了狄俄尼索斯主仆二人去地府途中,初遇秘仪队伍时的对话,很明显表示狄俄尼索斯和伊阿库斯是两位不同的神。假如狄俄尼索斯是伊阿库斯,那么他又怎会不知道纪念自己的秘仪庆典呢?(梁小平《古希腊埃琉息斯秘仪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22年)

根据史料还原,埃琉息斯秘仪入会者体验的获得,主要通过三方面实现:

一是神话故事的表演;二是传秘师(按,即最高祭师)的讲解和启示;三是药物的使用,即混合饮料的饮用。

入会者通过对女神遭遇的模拟性表演(按,该故事的梗概是,农业女神或谷物女神得墨忒耳的女儿珀耳塞福涅被冥王哈迪斯掳走,得墨忒耳下地府寻女,后在宙斯的干预下,哈迪斯同意归还珀耳塞福涅,但是冥王实施了诡计,最终让珀耳塞福涅成为冥后),能切身体会女神的悲伤、无助、愤怒以及母女重逢时的喜悦,从而引起与神灵心灵上和情感上的共鸣。

本文刊登于《书城》2024年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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