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版于一九四二年的《局外人》,早已是当之无愧的二十世纪文学经典,论其读者之多、译本之众,在世界范围内均屈指可数,其文学和文化影响力早已超越了一时一国一语。作为加缪正式出版的第一部小说,它一问世便令加缪暴得大名,一九四三年二月,也就是《局外人》出版半年之后,萨特便在《〈局外人〉之阐释》一文中确认:“几乎刚一出版,加缪先生的《局外人》就受到了最热烈的好评。大家反复称赞这是‘停战以来最好的书’。”与之相比,加缪真正意义上的小说处女作《幸福的死》,则可谓命途多舛:写作过程磕磕绊绊,反复修改,投稿屡屡受挫,最后出于写作技艺与内容主题方面的考虑放弃出版,直到一九七一年,也就是加缪车祸去世十一年之后,才以“遗作”的名义与公众见面。
在汉语世界,《局外人》早在一九六一年便有孟安先生的译本问世并小范围传播,经过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柳鸣九先生与郭宏安先生的再次译介在汉语世界广泛流传,其小说意涵在中文读者中引发了持续性的广泛探讨。与之相比,译介《幸福的死》则是近十年的事,无论译本数量还是知名度都远逊《局外人》。
客观而言,无论从文学史的重要性方面,还是从读者的影响接受角度,乃至于就小说本身的技巧与构思来看,《幸福的死》与《局外人》相比都存在客观的差距,毕竟,这是一部在加缪生前便被其本人束之高阁的“死胎”。但若说这部作品毫无价值、不值得一看,却又显然违背事实:作为加缪创作的第一部小说,其写法虽然青涩,但他在其中留下的各种情节线索对我们理解加缪本人的思考,串联他前前后后的作品,都具有不可或缺的意义。尤其是《幸福的死》和《局外人》,前者是加缪创作的第一本小说,后者是加缪出版的第一本小说。前者的主人公叫“迈尔索”(Mersault),后者的主人公叫“默尔索”(Meursault),相差仅一个字母。《幸福的死》中出现的几处描写,比如迈尔索星期天待在阳台上观察街景的场面以及他和埃玛纽埃尔一同在港口上追逐卡车的桥段,几乎被原封不动地移进了《局外人》。在这个意义上,两本作品的亲缘关系显而易见。但与此同时,迈尔索并非默尔索的先驱,《幸福的死》更不能被看成《局外人》的草稿。
根据法国学者的研究,《幸福的死》撰写于一九三六年至一九三八年底,其间经历了多次修改,初步的构思则可以追溯到一九三五年。而一九四○年五月完成的《局外人》,构思时间则可以上溯到一九三七年左右。根据这一时间线索来看,这两部小说的构思和创作并不是单纯的线性接续关系,其实存在部分的重合。我们有理由这样理解:一方面,加缪在开始撰写《幸福的死》之后,又产生了新的灵感,于是在此期间另起炉灶开始构思一篇新的小说,也就是后来的《局外人》。另一方面,加缪在开始构思《局外人》时,正处在撰写《幸福的死》的过程之中,硬要说二者泾渭分明、毫不相干,显然不合情理。在加缪的《笔记》中,也留下了相关线索。在一九三七年的诸多笔记中,可以找到以下三条:
四月
故事—一个不愿意自我辩解的人。人们对他产生的看法更受他青睐。他死去时,唯有他始终意识到自身的真相—这种慰藉何其空虚。
六月
死刑犯每天有神父探望。由于那被割断的喉咙,那蜷曲的膝盖,那试图令一个名讳成型的双唇,那被推向地面的疯狂,这一切都是为了使自己隐藏在“我的上帝,我的上帝”之中。
而每一次,这个人都反抗着,他不愿接受这种便利,他要咀嚼他全部的恐惧。他一言不发地死去,眼中满含泪水。
八月
一个人曾在人们通常安置人生(婚姻、处境等)之处寻找他的生活,他在阅读一本时尚图册时突然间意识到,他与他的生活(亦即那种在时尚图册中被设想的生活)何其格格不入。
第一部分:他直到此时的生活。
第二部分:游戏。
第三部分:对妥协的扬弃和自然中的真理。
这三条笔记一般被学界视作加缪开始构思《局外人》时写下的最初随想。在四月的笔记中,加缪萌发了书写一个“故事”的意愿,其中的主人公似乎是一个冷漠的人,因为他“不愿意自我辩解”,他觉得这样做毫无必要;他又似乎是一个被动的人,因为他乐于按照“人们对他产生的看法”而非他自己所坚持的看法去定义自我;最后他又似乎是一个勇敢的人,因为他始终独自守护着属于他自己的“真相”,将这一“真相”贯彻到底。这些表面上看似矛盾的性格在经过变型之后几乎都出现在了默尔索身上。而六月的笔记,则是一个死刑犯人临刑前的具体细节,它不但将在《局外人》第二部第五节中得到充分发挥,更是小说的中心主题之一:拒绝彼岸与来世,坚持立足于此时此刻此生此地。这一基本的价值立场将在《局外人》中得到贯彻。八月的笔记,则是一个相对清晰的提纲,其中“游戏”一词所指代的是人在社会中生活时需要履行的规则,人应该如何参与这场游戏,又或者退出游戏,这一问题已经在加缪脑海中形成。而我们也会一目了然地发现,除去六月份那条关于死刑犯与神父的笔记,四月和八月的笔记,都与《幸福的死》中的内容存在密切的关联:“他死去时,唯有他始终意识到自身的真相”,这正是迈尔索死前对贝尔纳大夫提出的要求—“我不希望在昏迷中死去。我需要看清楚,您明白我的意思。”《幸福的死》第二部分被加缪命名为“清醒的死亡”(la mort consciente),所谓“consciente”,本意就是“清醒的、自觉的、有意识的”。而八月份的这条笔记,这种人与其生活的“格格不入”,在《幸福的死》第一部分中同样有全方位的展现,尤其是“对妥协的扬弃和自然中的真理”,迈尔索最后决定在远离尘嚣的舍努阿山隐居,正是对这一内容的充分展现。在这个意义上,《幸福的死》和《局外人》确实共用了一些思想素材,形成了不少意义层面的互文关系。
与此同时,两部作品之间的差异也极其明显。以《局外人》开篇母亲葬礼的情节为例,加缪花费了颇多笔墨描写默尔索在葬礼上的行为,比如他没有看母亲最后一眼,也没有在葬礼上哭,等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