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刃向内的生死凝视
作者 易扬
发表于 2024年9月

二○○九年,荣膺诺贝尔文学奖之后的J. M.库切,出版了“‘外省生活场景’三部曲”的最后一部长篇小说《夏日》。在这部备受关注的作品里,库切将小说主人公以“死者”的形象呈现,并假托传记作者文森特的寻访,铺陈出了他与多位女性不为人知的情感往事。《夏日》的文本探索可谓惊世骇俗,评论界甚至认为,库切在这本颇具自传意味的小说中,大张旗鼓地把主人公设置为“死者”,既是有意建构起一幕对人生全景的自我审视,也是别具心裁地官宣写作生涯的“封笔”。好在评论界的推断被迅速证伪,库切又接连创作出多部代表作品,并在最新出版的长篇小说《波兰人》(2023)中,用更为深邃也更加动人心弦的笔触,重拾起十四年前“凝视死者”的叙事架构,让情事的主角比阿特利兹直接当起寻访者,牵引出那些堪称隐秘的经历和关系、情感和心境。

毋庸置疑,库切从来都是一位不加掩饰的自省者。在文论中他多次声称“所有的写作都是一种自传”“你写的每一样东西,在被你书写的同时也在书写着你本人”。在他早期创作的长篇小说《男孩》(1997)、《青春》(2002),以及近年来发表的短篇小说《谎言》(2011)、《老妇人与猫》(2013)、《虚荣》(2016)中,库切甚至直截了当地为主人公取名“约翰”或者“约翰·库切”—作家的原名;而在《伊丽莎白·科斯特洛:八堂课》(2003)、《慢人》(2005)等小说中,主人公科斯特洛虽说是一位年迈偏执的澳大利亚女作家,但也不难让人断言,她就是库切的化身。

相比之下,《波兰人》对主人公的设置则显得有些“欲盖弥彰”。男主人维托尔德的出生地和居住地都在波兰,而不是库切先前小说中时常出现的南非、英国、澳大利亚(这些都是他出生、生活和工作过的地方);人设是一名古稀之年的钢琴演奏家,也不是他在《彼得堡大师》(1994)、《凶年纪事》(2007)、《夏日》等小说中屡次塑造的知名作家;钢琴家奔波于世界各地演出,甚至还主动“讨活”,而现实中的库切不仅两次缺席布克文学奖典礼,就连诺贝尔文学奖颁奖仪式都差点儿爽约,可以说是个彻头彻尾的“淡人”。

然而,即便有着上述诸多“违和”,维托尔德的形象和言行还是几乎全都指向库切本人—“一头浓密的白发”“大波浪烫得有些夸张”“布满皱纹的脸”“不光高,还很壮”,如此零零碎碎的外貌描写,简直就可以拼凑出一张库切的剪影;男主人公中年后单身独居,仅有一个女儿还似乎不那么亲近,这些家庭生活的细节,也和库切本人不谋而合。此外,小说中一些看似一笔带过的情节设置,都很难不让人联想到作家本人及其作品。比如,女主人公比阿特利兹对维托尔德“身上似乎散发出一种禁止闲扯的气质”的评价,很容易让人想到那句时常被引用的采访,“若是请他出席晚宴,他就像是一个巨大的黑洞,可以把整个房间的生气都给吞下去”;又比如,她对维托尔德“难道他找的是这个,想要母爱”的戏谑调侃,也让人勾连到库切在《男孩》、《夏日》、《耶稣的学生时代》(2016)等小说中,充满争议的恋母和仇父情绪。库切直面这些或褒或贬的评价,还若无其事地翻腾出来自嘲,不可谓不是一种伟大作家的直率和坦诚,似乎来不及等到读者发问,库切就满不在乎地承认:“没错,在《波兰人》里,我要写的还是我自己。”

回溯既往的作品,库切虽然多次引导小说主人公在音乐中找到救赎,但却从未塑造过任何以音乐为职业的主人公形象。《波兰人》中的维托尔德“以演奏肖邦作品而闻名”,但“他演奏的肖邦完全不浪漫,反而更接近朴素,把肖邦变成了巴赫的承继者”。对此,他自己的解释是,这才是“新兴的、符合历史真实的肖邦演奏”。“肖邦”与“浪漫主义”紧密相连,有如巴赫一般节奏平稳而严谨的肖邦,是否还能够称之为肖邦?又是否还是大众认知中的肖邦?女主人公比阿特利兹的担忧不无道理,当维托尔德表演结束之后,收获的仅仅只是观众“礼貌但不热情的掌声”。小说中还有一个细节,比阿特利兹寻访到了维托尔德的旧宅,在后者的钢琴盖上,见到的不是男主人公“衣食父母”肖邦的照片或塑像,而是一尊巴赫的石膏半身像,多少有些令人咋舌。小说对巴赫的提及仅此两次,但每一次都在制造叙事的矛盾和冲突,这当然也是库切的影射,将“理性巴赫”深植于“感性肖邦”,同样呼应着维托尔德在音乐圈子、感情世界、父女邻里等各种关系中,到处受制、碰壁的不合时宜。

《波兰人》以“肖邦”为切入口,想必并非库切的心血来潮。小说里,巴塞罗那音乐圈里的埃斯特尔向维托尔德发问:“为什么您的同胞弗里德里克·肖邦会选择离乡去国,到法兰西生活?”维托尔德的回答是:“肖邦要是活得再久一些,肯定会回波兰……年轻人留在故乡不幸福。

本文刊登于《书城》2024年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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