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陈亮《水调歌头·送章德茂大卿使虏》
作者 黄天骥
发表于 2024年9月

不见王师久,漫说北群空。当场只手,毕竟还我万夫雄。自笑堂堂汉使,得似洋洋河水,依旧只流东?且复穹庐拜,会向藁街逢。

尧之都,舜之壤,禹之封,于中应有一个半个耻臣戎。万里腥膻如许,千古英灵安在,磅礴几时通?胡运何须问,赫日自当中。

—陈亮《水调歌头·送章德茂大卿使虏》

人们常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信焉!在封建时代,最为狂狷怪僻、热肠冷眼、不肯向封建势力屈服的人士,莫过于明代的李贽。然而,他竟很佩服距他出生三百多年前南宋的陈亮,并且为他立传。在“传”之末又给予很高的评价:“亮志存经济,重许可,人人见其肺肝。虽为布衣,荐士恐弗及。家仅中产,畸人寒士,衣食之,久不衰。”(见《藏书》卷十六)其实,陈亮的遭遇和李贽颇为相似,他们都受到封建统治势力的多次迫害。李贽在狱中以剃刀自杀,陈亮也多次被揪进牢狱,有时被打得体无完肤。陈亮四十九岁时,竟一举高中状元,谁知还未上任做官,突然死亡。至于他的死因,不明不白,是病死,还是被害死,谁也说不清楚。

陈亮,字同甫,人称龙川先生,生于公元一一四三年。那时,金人已占领中原大片土地,陈亮早就饱受国破家亡的惨痛经历。到南宋王朝,在宋孝宗执政时期,他竟以布士之身,上书朝廷,主张积极备战,收复失地。据《宋史·陈亮传》记载,他“才气超迈,喜谈兵,议论风生”。宋孝宗对他颇为赏识,准备封给他一官半职,谁知他竟逾墙而逃。他认为:“禹汤文武,多少功名,犹自是,一点浮云铲过。”(见《洞仙歌·丁未寿朱元晦》;按,元晦是朱熹的别字)此后,他多次上书,力主抗金,言辞激烈,于是受到主和派人士的百般迫害,但他一直坚强不屈。长期以来,他和积极的主战派人士志同道合,惺惺相惜,特别多次和辛弃疾诗酒唱和,成为挚友,也一起称雄于词坛。

上引《水调歌头》,是陈亮在淳熙十二年(1185)写成的。那年陈亮四十二岁。上面说过,他早就给皇帝上书,详细阐述抗金的主张和策略,但都没有受到重视。在隆兴二年即一一六四年,南宋王朝和金人签订了“隆兴和议”以后,整个江南地区由于工商业经济得到相对的发展,朝廷可以苟且偷安,官员们得以纵情享受,标榜莺歌燕舞,因此主和派更加得势。但是和议规定,南宋王朝除了要年年向金人进贡以外,南宋皇帝不能与金政权在政治上对等,而是要降格以求,尊金主为叔父。于是逢年过节,要派人赴金朝贺。所谓“和议”,实际上是屈辱的协议。据《宋史》记载,在淳熙十二年(1185)十一月金主生辰,孝宗派户部尚书章德茂前往金朝以表敬意。户部尚书是主管财政的高官,所以陈亮称他为“大卿”。派这样级别的大官前往敌占区贺寿,实属低声下气的屈辱之举。陈亮虽然是白衣秀士,没有一官半职,但他和章德茂是朋友,因此便写了上引的《水调歌头》一曲给章尚书送行。光从词的题目来看,他说老章“使虏”,称金人为“虏”,可见是憋着一肚子气,怀着对金人敌视和蔑视态度的。

上引《水调歌头》开首的乐句是:“不见王师久,漫说北群空。”这两句看似平白,其实很不寻常。自从金人入侵中原以来,随着岳飞被害,宋军连连溃败,主和派再没有抵抗的信心与决心。由于六军不发,中原的民众虽然希望能够看到宋朝的军队前来收复失地,可是等着等着,总等不到宋军的到来,未免十分失望。这表示很久没有看到王师的一句,正是陈亮站在中原人民的立场上,写出了人民的愿望。当然,这也是陈亮对南宋王朝主和派的严正批判。他早就在《上孝宗皇帝第一书》中说过:“南师之不出,于今几年矣!河洛腥膻,而天地之正气抑郁而不得泄,岂以堂堂中国,而五十年之间,无一豪杰之能自奋哉?其势必有时而发泄矣!”(见《陈亮集》卷一)显然,这叙述性的诗句,语似平缓,其实是两面开弓,既是对南宋王朝对抵抗金人无所作为的批判,更是沦陷区人民渴望回归祖国的心声的反映。

承上句,陈亮转过笔锋,写下了“漫说北群空”的句子。“漫说”,是休说、莫说、不要随便地说的意思。“北群”,指居住在北方的群众,也包括关心北方人民命运、主张收复失地的所有爱国人士。这句的意思是提醒人们,不要以为北方和全国各地就没有渴望抵抗金人收复失地的仁人志士了。在这组乐句,陈亮概括表达了北方人民的现实状况和思想状态,又展示了爱国志士的雄心壮志。遣词造句,看似寻常,其实立意高远,它一正一反,为上引的《水调歌头》定下了整体的基调。在南宋,陆游也曾在《金错刀行》一诗中写过:“呜呼!楚虽三户能亡秦,岂有堂堂中国空无人。”(见《剑南诗稿校注》卷三)陈亮和陆游都是爱国者,他们的想法是一致的。

紧接着,陈亮便写了“当场只手,毕竟还我万夫雄”的乐句。在上面,他不是说过,莫说天下没有爱国志士吗?现在,有的是,他直接引入对章德茂的敬意。陈亮认为,章德茂一身是胆,直赴虎狼巢穴,这不仅显出他具有万夫不当的勇气,也为当时天下爱国人士争了一口气。本来陈亮一向是敬佩章德茂的,当这位老章还只担任户部侍郎的时候,就曾写信赞扬他:“英雄磊落,不独班行第一,于今大抵罕其比矣!”(见《与章德茂侍郎第二书》)据史料记载,本来在淳熙十一年(1184),宋孝宗便拟派章德茂出使金朝,恰好那时金主死了,他才没有成行。第二年新的金主上台,宋孝宗还是命他出使往贺。这桩差事,既要忍辱,又要冒险,但是章德茂再一次奉旨出使,独力支撑那既是尴尬又是危险的场面,充分表现出英雄的本色。

上引《水调歌头》上片第三组的乐句是:“自笑堂堂汉使,得似洋洋河水,依旧只流东?”在这里,“自笑”与“得似”两语互有联系,“自笑”是陈亮以章德茂的口吻,也用他自己的感情在说话。表面上他们以颇为轻松的口吻,认为作为出使金人的官员,尽管面临着极其险恶的处境,应该具有泱泱大国的尊严,应该以从容淡定的风度,笑对危局。

本文刊登于《书城》2024年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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