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狂人日记》是鲁迅第一篇白话小说,也是中国新文学开山之作。从一九一八年发表至今,一个世纪过去了,作品中依然留存着一个未解之谜,成为人们感知和理解这篇堪称“鲁迅文学总纲”的小说内涵的障碍。
鲁迅多次谈论过《狂人日记》,但不曾触及这个谜题。关于自己的创作,他的言说其实并不算多。相比之下,周作人对其兄的作品,反而谈论得较多,而且详细具体。在《鲁迅的故家》《鲁迅小说里的人物》和《鲁迅的青年时代》中,他主要记述与鲁迅小说、散文有关的“事实”,包括“人物时地”,有些人的“模型”和真相,以及绍兴的乡土风物,等等。这些他称之为“衍义”的文字,对于阅读分析鲁迅的思想文学,是不可多得的珍贵资料。
周作人认为,《狂人日记》的核心,是借狂人之口,说出“礼教吃人”的思想。狂人的模特儿,实际上是鲁迅的表兄弟。他向在西北游幕,忽然觉得同事要谋害他,就躲避到北京来,住进西河沿客栈,听见楼上旅客深夜橐橐行走,赶紧要求换了房间,一进去即听到隔壁有“噗噗”的声响,像有人在追踪他,到处都布置好了,似乎已插翅难逃。鲁迅留他在会馆住下,清早他就来敲门窗,说是今天要被杀了,声音十分凄惨。带他去看医生,看见背枪站岗的巡警,登时吓得面无人色。鲁迅找妥人护送他回乡,病渐渐好了。因为鲁迅亲见过“迫害狂”的病人,再加上书本上的知识,所以才能写出这篇小说,否则是不大容易下笔的。
这些话对于阐释貌似精神病患者,而写出的却是思路清晰、条理一贯的日记,自然大有裨益。狂人主要记载了他对“吃人”秘密的三大发现:第一,在歪歪斜斜的每页上都写着“仁义道德”的历史的字缝里,发现了“吃人”两个字;第二,自己是“吃人的人的兄弟”;第三,自己竟然也吃过人。日记第十一二节有如下叙述描写:“妹子是被大哥吃了……母亲想也知道”,虽然“母亲哭个不住”,但似乎“也没有说不行”。妹子死了,正管着家务的大哥,“未必不和在饭菜里,暗暗给我们吃”“我未必无意之中,不吃了我妹子的几片肉”“有了四千年吃人履历的我,当初虽然不知道,现在明白,难见真的人”。最后这个发现,使狂人联想到“四千年来时时吃人的地方,今天才明白,我也在其中混了多年”,于是陷入了无法自拔的苦痛和挣扎之中,并萌发出强烈的耻辱感与罪恶感。
细心者读到这里,可能会产生一个疑惑:被大哥和“我”吃掉的,为什么是妹子,而不是家里其他亲人,比如弟弟抑或姐姐呢?但自《狂人日记》问世以来,似乎一直没有人对此进行追问。而对这个问题的解答,恰恰是一把开启解读这篇小说的深刻寓意,进而阐发鲁迅思想文学真髓的钥匙。
如果再考虑到狂人其实就是鲁迅内心的另一个自我,那么上边这个问题,对他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呢?所谓“未必无意之中,不吃了我妹子的几片肉”,具体内涵究竟又是什么呢?对此,在“《呐喊》衍义”中,周作人惜未做出交代和说明,不知是无意的疏忽,还是有意的省略。
他晚年出版的《知堂回想录》,追述过早年故家发生的一件大事,等于把这个谜底一下子给揭开了。由于祖父介孚公对大女儿—鲁迅、周作人的大姑母—的婚事过于挑剔,结果高不成低不就,最后只好嫁给吴融村马家做了填房。前室留下一个儿子,她生了一个女儿,叫珠姑;后来大姑母不幸落水而死。她死以后,珠姑就被兄嫂压迫得无路可走,于是随乳母出逃,给一个茶食店伙做了妾。周作人记得一九一二年秋,有一个老太婆提着两斤月饼突然来访,见面即自称是珠姑的使者,因想念外婆家,特派她来看望,希望能允许她回来走动。可能珠姑对自己的处境已隐隐感到了不安,想从外婆家寻求保护,不意竟遭回绝。
当时已掌家的母亲与家里人商量,结果都不同意,所以婉言拒绝了。周作人说,“我家自昔有妾祸,潘姨太于两年前刚出去,母亲的反感固亦难怪”,“但我们也是摆起道学家的面孔来,主张拒绝,乃是绝不应该的,正是俞理初的所谓虐无告也。回想起这件事,感到绝大的苦痛,不但觉得对不起大姑母,而且平常高谈阔论的反对礼教也都是些废话”。忆及此事,他心情格外沉痛。后来,珠姑遭受大妇的凌辱,又被卖入娼寮,此后音信全无,下落不明。
这年二月中旬,鲁迅离家赴南京任临时政府教育部部员,五月初又随部北上,已远离了故家。而沉埋于周作人心底的这桩“哀史”,日后进京见到大哥,不会不详细讲给他。鲁迅听后当深感大震骇,内心的悲凉苦楚无法言说。或许,我们并不十分清楚,夜深人静时刻,独对心灵黑暗之影的鲁迅究竟经过了怎样的严峻省思,我们也无法具体描述他为此承受的创痛酷烈的灵魂拷问;然而可以断定的是,此家族哀史事件犹如蓄积着痛烈心理能量的“精神酵母”,对鲁迅的思想、文学产生了难以估量的影响。
前面的疑问也便有了答案。狂人“未必无意之中,不吃了妹子的几片肉”,便是这桩痛史的一种异常深刻有力的文学化表达。珠姑的悲惨命运,作为“本事”化入《狂人日记》,既符合艺术创造的规律,又合乎鲁迅的心理情感逻辑。正是由于这个发现,狂人得出自己已有了“四千年吃人履历”的罪孽的结论,“仁义道德吃人”也不再仅仅是发生在家庭内部的个别事件和孤立现象,而是与四千年历史上所有的凶残酷虐发生了广泛的关联。
二
珠姑惨苦的命运悲剧,发生在周家家道中落以后。而周家的破败,则直接源于周氏兄弟的祖父介孚公卷入了一起科举案。介孚公三十岁时中举,同治辛未年(1871)又考中进士,钦点翰林院庶吉士,外放当过知县,后来回京,循例捐升内阁中书。据周作人回忆,壬辰年(1893)除夕曾祖母病逝,祖父从京城回乡奔丧。办完丧事,在家待了半年,到秋天出了趟门,即闯下了一场大祸。
时值浙江举行乡试,祖父为参试的儿子凤仪,以及其他亲友的子弟,前往苏州向主考官行贿。不料事情败露,被囚禁于杭州监狱,上谕“斩监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