瓜田琐话
作者 吴灵烽
发表于 2024年9月

地头上,大人们忙着拽住薄膜。

天地间都是风。

薄膜做着最后的反抗——它将被盖在棚架上,两旁压满土块,再补上几锹,直到安分下来,为我们之后的半年生路积存温度和希望。

风一阵一阵灌进来,薄膜饱胀。风走了,薄膜瘪下来。下一阵风又灌进来,我趴在薄膜上,被托起,又落地,反反复复,乐得呼喊。

三天前,娘舅用洛阳铲在地里打出两排洞,间隔一公尺,五六十公分深。这些洞已经打下一根根毛竹,用作棚架的桩。他举着打洞带出来的泥条,笑呵呵地递给在一旁的阿大,急得阿大的奶奶隔着门窗拼命喊。阿大虽傻,阿大看着土,摇摇头没有接。

这些事已经过去二十多年了。

九十年代光景,三门人从各个山岙里兜转出来,到甬地谋生。这些人碰在一处,长久地包下几块地,搭两爿棚屋,覆上油毛毡和稻秆,然后把自己的一生播撒进土里,茄子、豇豆、黄瓜、包心菜、天罗、番茄、辣椒、大蒜锤、洋芋头……“种地头个”,他们被这样叫。

我家租了十三亩地,是“种西瓜个”。

父亲拣到了最差的地。

那天,两个纸阄在娘舅摊开的手掌心里。父亲先抓,他的姆指头还没碰到两个纸阄,有一个纸阄却跳开去了,“拣一个来算数”娘舅说着赶忙拿走另一个。“照道理要再抓过的,真是气死人。”父亲回家后在饭桌上发牢骚。

地块有肥瘠之分,排水便利之别,还有位置上的里外之差,靠田间的土路近还是远,都影响着西瓜的长势和劳作上的省力程度。这些都由抓阄决定。那个跳开去的纸阄只好归我家。

十三亩地刚好够父亲把积攒了半年的气力一点一点消耗完。他常常没有工夫回家吃午饭,一来一回就少挖半条垄沟。

母亲和我送饭到地头去时,铁锹正在大地上干刻出粗犷的纹样。三面切土,底下用力一起,满满一锹土被丢向两边铲碎、敲实。垄沟成,垄台也成,一前一后,永远只差着一锹的距离。

父亲带着我去骆驼镇买回一罐罐西瓜籽,8424是我们种得最多的品种。

西瓜籽在温水里浸洗过,用尼龙袋包好,放进布袋。母亲在布袋上装了拉链,两头还有长布条。农历二月的天还凉,父亲把布袋绑在肚子上,用体温让西瓜籽发芽,干活睡觉都不拿下来。这使我第一次认识到孕育生命的虔诚。

芽了的西瓜籽用筷子拣出来,拨进碗里,难免会折断几颗嫩芽,父亲直心疼。我们把西瓜籽放进泡沫箱,接一只钨丝灯泡,放一碗水,保温保湿,明天一早带到地头去。没芽的绑回身上。

营养钵已经在前一天浇过水。打钵的活稍微省力一些,拎着打钵工具在拌好复合肥的培养土里戳,铁筒里灌满土,放到木板上踩实,一蹬压盖,圆柱体泥土被推出。打了一堆后,凹槽朝上,挪到一边排齐。我们把芽朝下放进钵的凹槽里,撒上细土。打钵、落种的生活都在大棚里做,芽儿也在棚里扎根。

“能盈,老鼠药还有没有?”大伯掀开薄膜一头扎进来。我正赤条条地站在洗衣盆里,母亲在给我洗澡。天还凉,屋里捱不住,浴罩又逼仄,大棚里暖融融的,西瓜种在方家村的那一年,大棚成了我的浴室。

一股冷气趁机跟在大伯身后,我禁不住“嘶——”地一声,身上泛起一层鸡皮疙瘩。

大伯这一喊,我家大棚在第二天也遭了殃——破土的瓜苗被田鼠咬断。父亲找贤标去讨老鼠药,被贤标几次推出棚外,不让父亲把晦气带进棚里。

我们决定自己炒老鼠药。地头生起火,架好锅,糯米和甲胺磷拌在一起炒,满锅成了粉红色,煞是好看。老鼠药晾干吹凉,几户人家分掉。

垄台上已经支起长排的小棚,把长着秧苗的营养钵一个个放进坑里,用土压实,浇水。晚春温差大,白天掀薄膜,傍晚再放下来。雨水多了不好,少了也不好,有一阵子不下雨,秧苗也没了生长的气力。我们从河里挑来水,一株一株浇,“欠多欠多,再舀一点”,水倒下去只留下一块水渍,再一回头,水渍也没有了,整片大地像一块干硬的海绵。

有好多年的晚上,我们守着电视机听天气预报。时间是静止的,呼吸是谨慎的。

本文刊登于《视野》2024年1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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