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在系统里的卡夫卡
作者 蒋方舟
发表于 2024年9月

我曾经和一个作家聊过卡夫卡,他说:“卡夫卡是第一个在小说中取消了因果的人。”

这个说法让我醍醐灌顶。

在卡夫卡之前,无论是对生活还是文学,我们认知的前提都是有因才有果。比如因为丈夫无聊,婚姻一潭死水,而偶遇的青年军官英俊潇洒,所以美丽的少妇出轨了,这是《安娜·卡列尼娜》;因为妻子被位高权重的人侮辱,所以丈夫要复仇,导致家破人亡,走投无路,只能落草为寇,这是《水浒传》里的林冲。

因果关系是我们理解万事万物的方式。

但是卡夫卡不一样,他在小说里取消了因果关系。在《变形记》里,一开头,格里高尔就变成了甲虫。如果按照一般的理解,他一定是因为做错了什么事情,所以受到了诅咒,但是当我们看完全文,却发现他没有做错任何事情,却变成了一只甲虫。

《审判》里,一群人在K三十岁生日那天冲进他的房间,宣布他是有罪的,可是K从头到尾没有犯下任何罪,甚至连小的疏忽都没有,最后却被拖到采石场干掉了。

《城堡》里,作为土地测量员的K永远进不去城堡,并不是因为他没有完成什么任务,或者是错过了什么机关,没有任何人能向他解释他进不去城堡的原因,而他也不能选择不去城堡。

在卡夫卡所有的小说里,命运都是惩罚,惩罚都是没有道理可讲的,诅咒都是无缘无故地到来。

所以,卡夫卡的小说里,主人公永远没有赢的可能性。

为什么小说的主人公要有赢的可能性呢?

我喜欢一种关于小说的说法:“小说是无神世界的史诗。”所有的小说根本的动机都是冲突,是欲望和道德的冲突,是个人和世界的冲突,是心灵和现实的冲突,是英雄想象与少年心气和日益沦丧的现状之间的冲突。

这样的冲突有输有赢。

《悲惨世界》里的冉·阿让就用道德击败了私欲,而安娜·卡列尼娜则让激情战胜了伦理。但无论如何,主人公在一开始都是乐观的,都是相信自己能够战胜障碍,让世界服从于自己。

但是卡夫卡不一样,在卡夫卡的小说里,因为惩罚来得没有道理,所以主人公的溃败从一开始就确定了。外在的权力是个巨大的、沉默的、岿然不动的存在,无论你做什么,都无法动摇它一分一毫。

审判K的法庭是看不见的,不允许土地测量员进入城堡的当局也是看不见的,也就是说,卡夫卡的主人公甚至看不见敌人的存在,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无法谈论,无法认知,无法爱,无法恨,甚至无法抗议,主人公和敌人就像是活在两个不同的世界。

就像是卡夫卡和父亲永远活在两个世界中。

在童年时和父亲的关系里,卡夫卡学会了如何为自己受到的惩罚找罪——因为缺乏反抗的勇气,所以让自己获得安宁的唯一方式就是告诉自己,你一定是做错了什么,不能与荒诞的指控讲道理。

绝大部分人从家庭中学到的第一件事是无缘无故的爱,而卡夫卡学到的则是无缘无故的惩罚。在家庭里,权力以爱的假名横行。

而卡夫卡成年之后,却发现并未获得解脱,权力在家庭以外的各个层面依旧蔓延。

卡夫卡第一篇长篇小说叫作《美国》,讲的是少年卡尔被父亲逐出家门之后,来到美国。开篇写到卡尔乘坐的轮船慢慢驶入纽约港,“那仰慕已久的自由女神像仿佛在骤然强烈的阳光下映入他的眼帘”。

但随着小说的发展,主人公发现自由的新生活是场骗局,他人的自私和漠然在嘲笑着善意与期望,而“新世界”美国正在用一套新技术来严格管理员工,所有人的身体机能被调整到了最适应工作的维度。主人公在公司大厅看到所有人穿梭忙碌,彼此不问好,因为打招呼被取消了——人和人之间的亲密互动会影响效率。

卡夫卡从来没有去过美国,“美国”是他的虚构之境、幻想的栖息之地。

本文刊登于《视野》2024年1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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