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辣解千愁
作者 张宗子
发表于 2024年9月

我很佩服好多年前报上讲到的一位留学生,那位仁兄是湖南人,酷嗜辣椒。日本留学生活苦,这也罢了,没辣椒吃可是受不了。他这样朝思暮想,果然金石为开。他发现双行线大街的中间地带,种着树,生着杂草,大概因为园艺工人不肯花功夫,杂草茂盛,把应该有的花木都遮掩了。他就写信让家里寄来辣椒种子,在杂草丛中种下,从此过上了“有辣万事足”的快活日子。

我在吃上无甚奢求,口腹之欲带给我的享受与满足十分有限,唯独对于辣椒,一直情有独钟。不过,如在其他许多事情上一样,我的热爱从不狂乱和痴迷,没有柏辽兹式的急风暴雨,它淡然,随和,若有若无,时隐时现,简单但却持久,宁静但却固执。我自己都知道,要想劝自己远离、放弃或背叛任何事物是何等徒劳。我当然愿意每饭必辣,但若条件不许可,一年半载不吃也没什么。日子一天天过去,似乎已经淡忘,似乎它真是可有可无的东西,然而一旦呈现在眼前,几百个日子的间隔就从来未曾存在过,仿佛就在昨天,碗里亮晶晶的还是它。

我的身体很配合。无论冬天和夏天,无论天气干燥还是湿润,无论怎么吃辣椒,从来不上火。有的事物不是这样。以前在北京,最喜欢李子,一次买回的,是一斤也好,两斤也好,不吃完不能罢休,结果屡屡半夜闹肚子。而辣椒吃过,一时之快逍逍遥遥地消受了,就是消受了,没有后果可计。如此比较之下,对李子的喜爱看来要打个问号。人常常不由自主地陷入或沉迷在错觉中,以为自己如何如何,别人如何如何,其实不是那么回事。满腹的忧愁可能是自己倒腾出来消遣自己的,惊心动魄的幸福说不定也是善意的欺骗性的虚构或浮夸。真相如何,你别无办法,只有等,等自己明白过来,等别人把你戳醒,等想象的游戏曲终人散。

有三种红色是我赞赏不置的。一是那种暮色中大红蜻蜓的红,二是石榴花花瓣的绉纱感的艳红,还有的,就是辣椒厚肉中沉淀得坚实的红。辣椒的红,在陕西农家小院淡黄色的土墙上,在透明瓶子里泡在香油或橄榄油中,沾着酱汁均匀地散置在象牙白的盘子里,就像樱桃一样,就像姜夔无数次提到的不知名的红萼一样,令人垂涎欲滴而又心生遐想。

本文刊登于《视野》2024年1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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