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自民国四年进清华学校读书,民国十二年毕业,整整八年的工夫在清华园里度过。人一生没有几个八年,何况是正宝贵的青春。四十多年前的事,现在回想已经有些模糊,如梦如烟,但是较为突出的印象则尚未磨灭。有人说,人在开始喜欢回忆的时候便是开始老的时候。我现在开始回忆了。
我不想上清华,我要回家
八月末,北京已是初秋天气,我带着铺盖到清华去报到,出家门时母亲直哭,我心里也很难过。我后来读英诗人考珀的传记时特别同情他,即是因为我自己深切体验到一个幼小的心灵在离开父母出外读书时的那种滋味——说是“第二次断奶”实在不为过。
清华分高等科、中等科两部分。学生们是来自各省的,而且是很平均地代表着各省,因此各省的方言都可以听到。一天夜里下大雪,黎明时同屋的一位广东同学大惊小怪地叫了起来:“下雪啦!下雪啦!”别的寝室的广东同学也出来奔走相告,一个个从箱里取出羊皮袍穿上,但是里面穿的是单布裤子!
有一位从厦门来的同学,因为言语不通没人可以交谈,孤独郁闷而精神失常,整天用英语喊叫:“我要回家!我要回家!”高等科有一位是他的同乡,但是不能时常来陪伴他。结果这位可怜的孩子被遣送回家了。
在清华,不洗澡后果很严重
新生的管理是很严格的。斋务主任陈筱田先生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天津人,说话干脆而尖刻,精神饱满,认真负责。
每天早晨七点打起床钟,赴盥洗室,每人的手巾脸盆都编上号码,脏了要罚。七点二十分吃早饭,四碟咸菜如萝卜干八宝菜之类,每人三个馒头,稀饭不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