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引渡回国那天,朱春荣很开心,一路谈笑风生。
警察训斥他:“笑什么,犯了这么大的事情,在国外到处跑,花了多大警力才把你带回来。”他不笑了,但没有表现出悔意,“整个人状态都摆烂了。”
这个43岁、相貌平平无奇的民宿老板,涉嫌集资诈骗和非法吸收公共存款。截至2024年6月6日上午,全国各地共有462名受害者向警方报案,实际受损金额高达4833万元。
逃跑前一天,朱春荣还在跟股东签约,骗了最后几万块钱,带着去了泰国赌场,结果“搞了两把又输了”,签证到期后,他又到越南胡志明市,一边逃亡一边旅游,直到5月初被捕。
这场长达两年的连环骗局,从2022年初持续到2024年初,具备近年热门诈骗电影中常见的猎奇元素:突然消失的男人,立场不明的女人,精心制造的幻象,以及吞噬一切的贪婪。
但诈骗地点不在东南亚,而是在风花雪月的大理——一个被无数浪漫叙事塑造的乌托邦、后疫情时代都市打工人心驰神往之地。
浪漫和诈骗,看似割裂,实则最为相配。
“杀猪盘”
静谧的古城巷子深处,忽然响起挖掘机的噪音,木子小镇客栈的两扇木门大开,满地散落着砖头、床垫和马桶,黑色砂石从天而降,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粉尘,一位戴着厚口罩的施工人员说,这里很快就会拆除完毕。
6月2日,在尚且完好的民宿前台,还能看到上任老板残存的经营痕迹,悬挂的小黑板上写着推荐旅游路线,木柜上摆放着一整排过往荣誉:互联网金牌店长认证、优质移动互联网营销酒店;一张证书上写道,“定居大理的木子,您在‘第二届云南生活方式短视频大赛’中荣获三等奖。”
木子原本是这里的老板娘,2024年3月11日,她的丈夫朱春荣突然消失,电话不接,消息不回,朋友圈也关闭了。当时是他承诺给股东分红的最后时限,中午11点左右。
手机被股东“打爆”时,木子正在给民宿客人泡茶,她立刻回家挨个房间找,没发现丈夫的影子。
朱春荣似乎是匆忙离开的,拖了一个中号行李箱,扯了四件衣服,还拿走了一盒隐形眼镜,以及他本人的护照。木子在床头翻找,想知道丈夫是否给自己留下什么东西,结果什么都没有,她崩溃了。
与朱春荣一同消失的,还有股东们的分红和投资本金,此前朱春荣已经拖欠了一个多月,他曾以各种借口搪塞,包括“父亲得癌症急用钱”“临近过年,银行暂停办理对公业务”“规避个人所得税”“怀疑财务贪污了钱”等。
股东迫切地想找到朱春荣对质,一批人飞往大理,走进另一家他用于招股的客栈,结果得知,客栈根本不在他名下。几位宁波股东赶往他的农村老家,惊讶地发现,他父亲根本没得癌症。又有一些股东从木子口中得知,财务也是虚构的。
“杀猪盘”三个字,顿时浮现在大家的脑海里,仅半天时间内,受害者就从十几位增加到上百位,他们在全国各地拨通了报警电话。
立案后,大理警方立刻追查朱春荣的行踪。乘车信息显示,他先去了广州,又买了到昆明的火车票,警察去昆明蹲守着,结果没蹲到他,他的行程里又出现多张机票,其中一张飞往西双版纳,几次“障眼法”帮他混淆了警方的侦查视线。最终,他成功消失在众人的视野里。
找不到朱春荣,怒火烧向了被留下的妻子。
损失了39.8万元的文君,在事发第二天赶到民宿,发现所有房间都被翻得乱七八糟,木子坐在楼下一张白色桌子旁,戴着黑色帽子、黑色口罩,被讨债的股东和手机镜头团团围住。
文君在现场听说,朱春荣失联当天,第一批要债的五位股东抢走了木子的首饰,逼她在各个网贷平台借了18万元,每人分得36000元,回本后,就退出了受害者群。还有股东开走了朱春荣的“传祺”汽车,拉走了他茶叶店剩余的茶叶。
随后的两天,陆续赶到的股东担心木子逃走,拿走了她的身份证和护照,轮流“看守”她,木子的生活作息正常,到了饭点就点外卖,文君觉得她“超乎寻常的冷静”。
3月12日晚上,木子给儿子洗澡,文君在门外守着,她听到屋内传来小孩子的疑问声:“妈妈,爸爸去哪里了?”
“死了。”木子回答。
“死了是什么意思?”
“死了,就是再也不会回来了。”木子的语气从愤怒到平静。
乌托邦和浪漫爱
今年事发前,这对夫妻的形象与诈骗并无关联,他们出现在互联网上,是以一对相差14岁的恩爱情侣身份。木子曾在豆瓣、贴吧、公众号发帖,讲述他们的故事,为民宿招揽了一批又一批游客——
2015年8月,二人相遇在广东开平市赤坎古镇的客栈,当时木子是20岁大学生,在青旅兼职,朱春荣是34岁背包客,正好来古镇散心。兼职结束后,木子买了一张站票,从广州站了28个小时到昆明,又从昆明站到大理,跟朱春荣谈起了恋爱。后来,木子休学一年,两人一起在大理筹建民宿,民宿的名字以木子命名。木子在公众号个人介绍中写道:“用两天时间跟一位有趣的男人私定终生!”
一位读大学的柳州女孩在贴吧看到了这个故事,产生了强烈共鸣,她当时在跟相差七八岁的男友恋爱,担心父母不同意,“我就觉得她好有勇气,爱情要不分年龄,不给自己设限,他们的爱情非常美好。”女孩毕业后到大理旅游,住进了木子小镇民宿,后来成为投资股东。
当年还有女生特意模仿木子,买站票到大理,想亲眼看看他们的爱情。木子小镇公众号文章下,全都是热烈的评论:“佩服你的勇气”“祝福每一对认真去爱的人”“相信爱情源于木子小镇”“在大理,亲吻不需要理由”。
那是一个鼓励“勇敢爱”的年代。2014年公路片《心花路放》播出,一时间风靡大街小巷,苍山洱海,浪漫的邂逅,让无数文艺青年心驰神往,电影掀起了“逃离北上广,一路向西去大理”的时代热潮。
一位在大理十几年的民宿老板见证,电影播出后,大理的民宿肉眼可见地增多,几乎天天爆满,一个沙发位也要三四百块钱。木子小镇在2015年圣诞节开业,也是那批旅游红利的受益者,朱春荣和木子的爱情故事颇受客人欢迎。他们还在民宿设计了一面情侣留言墙,电影中的男女主角就是在类似的留言墙前相遇。
在一张拍摄于2017年的照片中,朱春荣留着平头,身着一件白色卫衣,坐在民宿楼下的茶桌前,他面带微笑,手持公道杯,将茶汤浇到茶海上,背后是占满一面墙的红木柜子。
朱春荣总是招呼客人过来喝茶,席间娓娓道来自己的往事。他说自己是浙江宁波人,毕业于成都中医药大学,在体制内医院上过班,对朝九晚五的日子厌倦后,就辞职做了背包客,走遍了中国20个省份180多个城市,还曾走318川藏线经拉萨到达尼泊尔,途经5000多公里。遇到木子后,两人一起上路,去了丽江、香格里拉、稻城亚丁,最后定居大理。他们一直都租房。朱春荣的言谈间,表现出对买房的不屑。
因此客人对他的印象是——不随波逐流,喜欢过潇洒自由的生活。一位客人欣赏他,在文章中用大冰的话,赞美他的生活方式,“既能朝九晚五,又能浪迹天涯”。
朱春荣厨艺很好,客人付20块钱就能吃到他的“私厨”,他几乎每晚都组织狼人杀局,义工、客人和其他客栈老板都会参加。客人们跟着他自驾游,去沙溪古镇、诺邓古镇、茶山、腾冲,这些都是当时未被开发的小众路线。
去泸沽湖的路上,朱春荣开着车,一路和客人说说笑笑,坐在后排的一位义工X当时心想,“一辈子在这里庸庸碌碌也挺好”。X离开大理时,在朋友圈写下,“大理给了我一个家,是他(朱春荣)和木子亲手锻造的家。木子小镇总会给人太多情谊太多留恋。”
在这种乌托邦的氛围下,很多客人都跟这对情侣建立了情谊。有一次木子到台湾垦丁旅游,发朋友圈表示,要寄明信片给每个持有“木子小镇居民卡”的客人。朱春荣自制了茶叶小青柑,也会寄给客人们品尝。一些客人不仅参加了二人的婚礼,还去了他们儿子的满月酒。
跟客人建立信任后,朱春荣会自然地说起“众筹民宿”,来招揽投资。他向客人展示过自己的履历,体验过200多家青旅,2013年在苏州开了第一家青旅,还在台湾民宿当过一个月义工,回来后又在厦门经营青旅。
他对这一行表现得“轻车熟路”,且不止一次提到“要开一百家民宿”的目标。很多年轻人羡慕他的人生态度——践行了理想主义的同时,还拥有一份成功的民宿事业,心甘情愿地加入他的阵营。于是,在一群客人的投资支持下,朱春荣在2017年建立了“木子小镇2号院”,又在2019年底发布了木子小镇7号院招股书。
投资初期,他从未承诺过给股东任何高额回报,至少在疫情前,他都维持着富有情怀的民宿老板形象。
财富幻象
变化发生在疫情第三年。
当时大理民宿业遭受重创,跟朱春荣相识十多年的民宿老板刘旸,十几个月内就亏了一两百万元,有的民宿老板直接关店跑回老家,留下杂草丛生的客栈,再也没回来。刘旸和朱春荣最清楚彼此的生意情况,“不可能挣到钱”。
“我肯定不会给股东分钱,因为自己都亏得像狗一样,还得到处借钱。”刘旸说。
朱春荣却反其道而行之,2022年到2023年下半年为止,木子小镇股东们的分红都能准时到账,且金额不少。
这一时期,朱春荣的行为开始有违常理,他试图营造出“没有亏损”的对外形象,同时大肆宣扬扩张新店的计划。
2022年3月22日,他跟成都股东介绍,要在舟山开第八家分店,在他的构想里,这是一家集餐饮、住宿和旅游产品的民宿,朱春荣称之为民宿2.0版。而就在3天前,长沙的股东收到木子的微信通知,木子小镇第十家店已经确定,定位在宁波四明山。
到了2022年12月18日,昆明股东又收到消息,木子小镇大理玺院精品民宿即将试营业。朱春荣依托这些“新店”,出售他自创的“房间股”,即每个客栈按照房间数量拆分股份,吸纳资金。
这番逆经济规律的操作,“吓跑了”真正懂商业逻辑的股东,却为朱春荣筛选出一批更为忠实的拥趸——没有金融知识储备,但又陷入经济焦虑的一群人,他们急需一位“生意之神”带领自己走向致富道路。
四川女孩邓佳是其中一位。2019年12月,她被诊断为乳腺癌中期,三周做了三次手术。就在她出院前一天,武汉封城了,她辗转回到农村老家休息,后来全国封控,形势严峻,邓佳被村里特批放了出去,独自一人跑到成都化疗、放疗。她休了九个月的病假,其间只拿到60%的工资。
虽然身体状况日渐平稳,但癌症就像是一个定时炸弹,随时可能复发,而邓佳一年十万元左右的收入无法与之抗衡。她也不能依靠家庭,读大学时,父亲在外打工意外去世,母亲独自干农活为生,无法提供经济支持。
忧心忡忡的邓佳,在2022年3月15日,忽然看到朱春荣发了一条朋友圈,他在庆祝一位股东大哥拿着分红换了一辆车。
“羡慕死我了。”邓佳给朱春荣发消息。
朱春荣立刻向她介绍,那位大哥是木子小镇创始人之一,投的是“原始股”,享受木子小镇所有店铺15%的收益,这回一次性分了20万元左右。
见邓佳有兴趣,朱春荣开始推销“原始股”,在他的讲述中,原始股东原本只有十个席位,现在恰巧空出一个位置,条件是一次性需要投5股,共11万元。他重点强调了“保底15%的回报率”——“也就是我们365天,天天不做生意,你也能每年底躺着拿钱,16500元的分红最低的呀。”
听到肯定会保本,邓佳心里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太划算了,就算以后身体出现什么状况,我也能自己救自己的。”
朱春荣顺势加码,“随时可以退本金,拿了分红第二天退都可以,比放银行定投划算多了去了”,他还特意渲染了原始股的受欢迎程度,“我们所有股东都想追加呢,他们这两年在基金股票上,亏惨了”。
当时邓佳正好拿到20万元疾病保险赔付,跟朱春荣聊了十五分钟后,她就决定拿出11万元入股,她认为,那点钱不够买房,放到手里也没办法增值,最好是让钱生钱。
和邓佳一样,其他客人离开大理后,都面临不同程度的经济压力。一名30岁出头的昆明女孩怀孕后辞了职,为孩子的纸尿裤、奶粉发愁;几位山东和广东的全职母亲每天围着孩子和丈夫转,劳动价值不被认可,对她们来说,钱意味着家庭话语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