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林桦出生的时候,林康生正在巡山。这片山上是大片的松树林,松针密密实实地铺在地上,烂一层,铺一层,再一层,脚下松软,土地肥沃,一场雨后,总有蘑菇。
小时候的林桦斜挎个勉强能装一把野花的小筐,瘦削的身子顶个大脑壳穿梭在林子里,乌亮眼睛总能被树下一小撮油润的榛蘑,或者很多斑斓而不知名的小野花,又或者是被一阵大风扯落的松塔吸引。她在林场长大,熟悉山上灰突突的野兔,也会猛地看到黄鼠狼逃窜的影子。虽然林康生不准她随便碰山上的东西,但是她却总是趁着他不注意,这里摸一下,那里碰一下。
林桦后来回忆自己的童年,她记得自己一直在山上跑,很高的树挡住了自己的目光,她就在林中穿梭,看不清前路也找不到来路,有花有兔子,有一眼看不见就使劲儿长高一点儿的野草,看不到林康生,但是他的声音却一直跟着她,让她天黑之前赶快下山。
林康生的一生都在这个林场里,长大,工作,娶妻,生子。后来他死了,一个不算鼓的小土包,堆在一棵三个人都抱不住的红松树下,土包前写着“林康生”的木板也是这林子里的。对于林桦来说,茂密的、深不见人的林子,就是林康生。这许许多多的松树,都是他。
林桦七岁的时候,母亲去世了。其实自从生了她后,母亲的身体一直都不怎么好。生育对于女人的身体来说,是一种诅咒。孩子实质上是个寄生兽,她吸收了母体的营养,然后从母体中破出,给母体带来不可逆的损伤。然而母亲却心甘情愿,她们像是被某种力量控制着,把自己剩余不多的资源倾泻给寄生兽,滋养她长大。
父亲的外甥,黄未杉来参加葬礼。姑妈很早就离开了林场,去了城市。黄未杉和林桦说,若不是舅妈去世,也许他这一辈子都不会来到这儿。林桦问,为什么呢?黄未杉说,因为林子里什么都没有,城里好玩儿多了。有电影院,有百货店,很热闹,不像在林子里,走很远的路,都看不到一个人。
林桦戴着孝,像一朵萎缩在角落的白色小野花。她觉得自己的头脑异常的清楚,她想象着电影院、百货店,给它们安排方位,规划自己的路线,沿着那条沙土铺平的大道出了林场,坐一辆深绿色的吉普车,要看什么电影,要买什么衣服。她仿佛听到有人在哭,呜呜咽咽,哭一会儿、停一会儿。她能感觉到那种悲切,可是她觉得母亲的死亡这件事是不真实的。不真实的事,她就不容易悲伤。后来她无数次想起母亲彻底离开家的前三天,每想一次就更新一些细节,比如钨丝灯泡下挂着的一沓黄纸,当时母亲的衣服质感,她有没有闭眼睛,她的嘴唇是什么颜色,她的手是怎么摆放的……她一次次地,在往后没有母亲的时光里,感受到真切的悲伤。
可是当时,她被表哥说的城市吸引了,她在林场里生活了七年,她真的很想看看树林那面的世界。表哥是来自城市的,他和自己一眼看过去就知道不一样。林桦以前从来都没有想过,这个世界上有人会和自己这么不一样。她以为这世上的其他人都和她一样,活在另一个林场里。
一周以后,表哥离开了林场。林桦不再那么喜欢去林子里玩了,她心里种下了城市生活的种子,这颗种子随着她长大,也越来越妖娆迷人,勾着她想出去看看,离开这沉闷寒冷的无聊生活。
林康生感受到女儿想离开林区的渴望,他想不起来自己的少年时代是不是也想要出去看看,反正他现在不想了。他是这片林区的护林员,这片林区不会消失,护林员也不会消失的。他觉得这是自己的命。
这一年干旱得特别厉害,林桦听广播说,是因为贝加尔湖暖脊东移,形成了一个燥热的大气环流。没有雨,林康生说整个林区都显得病怏怏的。
这么热的天,林桦更不爱出门了。有时候林康生问她,要不要一起上山凉快凉快,林桦也说不想去。林康生说,你小时候不是很爱去林子里的吗?我和你妈不让你去,你还会偷偷跑去。林桦说,那都是多久以前的事了?林康生并不在意女儿的拒绝,这个年纪的女孩子,多少都有一点儿心思是不会让大人知道的。他笑了笑,就出了门。
林桦怎么也想不到,这是她和林康生的最后一面。后来林桦才知道,那一年山岭上发生火灾,烧死了好多人,每天都有新的伤亡人数增加。而林康生在报道中连个名字都没有,他只是大火中丧生的众多人中的一个。
林桦在火势得到控制后在林子里找了三天,想要拿回父亲的骨灰与母亲同葬。然而她什么也找不到,一切都在这大火中模糊了,分不清这一堆灰是什么,那一堆灰又是什么。林桦想,父亲真的和这片松树林融为一体了,也许这也正是他所期望的。
二
黄未杉再次来到了林场,和他的父亲母亲一起。姑妈哭得很伤心,林康生的后事是她一手操办的。她从小也在这个林场长大,但是后来她离开了。她的弟弟留下了,并且永久地留下了。
死对于一个不到十岁的小姑娘来说,影响力暂时还没有显现。两年间母亲与父亲相继离世,林桦暂时还不明白这对于她以后的人生意味着什么。她懵懵懂懂,像是初入人间的小兽,有点明白又有点不明白。
姑妈说要带她离开林区。林桦有点害怕。这样下去,好像就真的永远地离开了父亲和母亲。姑妈帮她收拾行李,带空了这个家。林桦这才真切地感觉到,她要离开这个地方了。她觉得舍不得,哭了起来。
姑妈和她说,她才离开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当年她年纪也不大,可是后来在城里住习惯了,就不会再想回来了。黄未杉也安慰林桦,等到了城里,他会带她出去玩的。林桦毕竟还是小孩心性,况且她也不知道,如果不听姑妈的,自己又该怎么办。
沿着那条黄沙铺的路,林桦带着她大包小包的行李,离开了林场。走之前,她在幼年背的小筐里装了一小把松子、几朵榛蘑、一个酒盅,到小卖店打了半玻璃瓶酒,把这些东西送到了父母坟前,希望他们原谅自己。一路上她都没有说话,黄未杉倒是想和她聊天,但是看她蔫蔫的样子,就不好再说。姑父姑母长途跋涉地过来,丧事办得仓促没休息,此刻也没有说话。大家都很安静。
林桦在这安静中,想象着自己之后的生活,可是脑子里面白蒙蒙的,像在林子里仰头看天时松枝尽头直指的雾霭,潮湿地拢着一切。
林区的路弯弯曲曲,小客车喘着粗气绕来绕去,树木投在地上的影子越来越少,林桦换了一辆车又换了一辆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