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群悄悄地躲进傍晚的阴影里,蝉鸣如万箭齐发般射向乘凉的人群。
蝉鸣并没影响韦曼对女儿小朵的关注,此刻她正趴在四楼窗口看着站在楼下小操场的小朵。傍晚时分的小操场像个棋盘,吃过晚饭的孩子如棋子般慢慢落入盘中。下棋的人不是韦曼,可她能觉出小朵在这盘棋上存在感很低。
韦曼不知小朵为什么出去玩时变得拘谨了,没了刚来时交朋友的主动,那时她们才搬到这个重点学区。韦曼回想着这一个多月发生的事,除了小朵身上说不清的淤伤,她实在想不出还会有什么事让女儿产生这样的变化。看到有个女孩拉起了小朵的手,韦曼才把身子从外面缩回来,用力拉上窗户,把恼人的蝉鸣关到了窗外。
耳朵清静下来后,她又想起了最近发生在本地的一个社会新闻,是留守女孩小娟被一个三十多岁的男邻居欺负后遭到同学排斥而辍学的事。当时社会反响很大,许多人表达了对小娟的同情,也有人说小娟可能平时不太注意安全,才导致邻居找到机会,甚至还有人说她可能诱惑了邻居,有人看到过她穿超短裙。在七嘴八舌的议论下,大家又一致觉得发生这样的事,小娟也要承担一部分责任。想到女儿瘦弱的身影,韦曼赶快停止了继续想这件事,她像翻书一样利落地把小娟从脑子里翻了过去。她的女儿和小娟不一样,小朵顶多是最近在学校和别的同学发生了点儿矛盾,虽然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可肯定是小事情,小孩子嘛,哪有不闹点儿小矛盾的。
即便这样想,韦曼也坐立难安,仿佛恼人的蝉鸣又钻进了她的脑袋。刚把碗筷洗完,她就把身子从阳台探出去,像一株从墙体中顽强生出的植物般盯着楼下的小朵。看见小朵,她也没踏实,伴着蝉鸣,脑袋里钻进来许多张脸,除了刚才想起的女孩小娟,被领导孤立的倒霉同事,还有女儿被同学霸凌的朋友,这几张痛苦的面孔在她面前不停地转,诉说着自己的不幸,一刻也不肯停歇,她不得不用力搓着脑袋,挥舞着双手让他们停下来。
小朵回来后吃着水果一言不发,韦曼扶着嗡嗡响的脑袋琢磨要说点儿什么。
玩得开心吗?
嗯,小朵似乎没有想聊天的意思。
还是以前那些小朋友吗?
有的是,妈妈我们能搬家吗?小朵抬头看了她一眼。
为什么要搬家?我们才搬过来没多久啊。
也许小朵想起了她们是把大房子卖掉才换的学区房就没再出声。过了一会儿她又缓缓地说,那还有三年。这里太小了,有时会觉得憋闷。
是房间太小了吗?
不,是感觉世界都小了,也交不到朋友,女孩说完看了母亲一眼。母亲迎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她们的目光相遇了。可女儿的目光让母亲有些陌生,原来她们是那么熟悉,熟悉彼此的习惯和癖好,而现在她感觉到了和女儿的距离,相较和女儿的远,她觉得自己和树上那些蝉更近,虽听不懂蝉在叫什么,但它们的叫声和她一样透着焦虑。
午夜,韦曼听着小朵均匀的呼吸,给她掖了掖被子。她睡不着,在盯着头顶上的灯发呆,灯上的海豚图案已经有点脏了,她有阵子没大扫除了。最近总是睡不好,以前只要小朵睡着了,甚至有时小朵还没睡着,她就睡着了。可最近,自她看到女儿身上有淤伤,无论她怎么问,小朵都不肯透露一点儿信息,这让她更担心了,就像看到一道深渊,横在她们的生活中,不知啥时就会掉下去。
不过白天想起这件事,她还不这么悲观,只有到了晚上,也许是夜晚传递了某种悲观的气息,她又感受到了。这时蝉鸣就会不早不晚地进入她的耳朵,就像背景音乐,这样她就会想的更多,从小朵出生的前后想到前夫如何离开她们,从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中感受悲伤,以前那些事是完全伤害不到她的,但现在她被这件不知真相的事伤害得像一个烂掉的猕猴桃,她觉得自己糟糕透了。一般想到这里,时间就过去了大半,还有两三个小时天就亮了,她就会抓紧夜的尾巴荡到梦里去,她知道六点半,闹钟会准时把她从梦里叫出来。
乍一醒来,她会看看手机上的时间确定在梦里还是现实中,这不怪她,很多时候梦过于真实,她弄错过好几次。等确定完,她会把小朵叫醒,有时不等闹钟喊她,小朵就会用小手捏着她的鼻子把她捏醒,她也会反击去捏小朵的脸,最后她们就这样互相拉扯着从床上爬起来。
她想把小朵送到学校门口,即使上班快迟到了。可小朵拒绝了,她有自己的理由,同学们的妈妈都不这么做,他们会在还有几百米远的路口被放下来,自己走过去,当然也有家长固执地非要送到大门口,但他们看起来都很小,但她已经是小学三年级的学生了。
今天下班早,韦曼故意早点儿来接小朵,她隐隐觉得来早会发现点儿什么,也许能解开她的疑问。早上小朵就说过还在前面的路口等就行,可她要知道小朵身上怎么会有伤,既然小朵不说,那只能自己来找答案了。其实,在第三次发现这种情况的时候她就去找过班主任黄老师。黄老师也很诧异,说她也不知道是谁欺负小朵,也没听孩子提起。这个疑问一直在韦曼心里,为什么小朵身上会有伤,虽说只是淤伤,看起来不太严重,可她不允许女儿有一点儿受委屈的地方。再说她还感觉到小朵的个性也在变化,从开朗变得内向了,不像以前什么都告诉她,有时还表现出很无奈的样子。
离小朵放学还有半小时,她就躲在校门口附近的广告箱后了,这是个像立式热水器似的广告箱,能挡住她,还能看到校门口附近的一切。现在她正盯着那个嘴里不知道在嘟囔什么的胖保安,他脸上总是带着笑,像一朵大大的太阳花,小朵就是这样说他的。
小朵出来时慢吞吞的,头也耷拉着,好像所有的精神都在学校耗光了。韦曼没走上去接女儿,她希望这次能看到些什么,不过她又害怕自己的猜想被验证,这种感觉最近一直纠缠着她。
小朵以为她没来,就站在门口等。
可一会儿工夫,就有个六十岁上下的老太太拉起小朵的胳膊向家的反方向走去。韦曼感觉脑袋里有什么嗡的一声炸开了,这会不会是人贩子?可看到小朵没反抗她又有些疑惑,难道她们认识?前面是一片即将拆掉的居民区,都是些有三十年以上房龄的老房子,有些房子上写着,“危房,勿靠近”。
她们究竟要去哪里?韦曼想到这,快走了两步,可不知为什么,她脚下像踩棉花了似的,每一步都是软的,她就这样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她们,不知什么时候路边升起一层雾气,她不断用手拨开雾气,仿佛她眼前有无数个纱帘。
一路看着小朵和老太太有说有笑,韦曼更疑惑了。走到一栋楼前,她们停了下来,前后张望了一下就奔楼后走去,这是几栋靠近马路的老楼,楼下的小黑板上密密麻麻贴满了招租和卖楼的启事,小广告把单元门糊得严严实实,门被风吹得一开一合,周围一个人也没有,时间仿佛在此停滞了一般。
看她们转到楼后面,韦曼不敢停留,赶快跟过去。她怕女儿在她眼皮底下再吃亏。可她转到楼后并没看到她们,两个人在这么近的距离竟然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