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大厨和他的儿子
作者 李治邦
发表于 2024年8月

1960年的春天,这年的春天来得很晚,所有的树木都没有见到绿色。

刘全口起来觉得就是饿,昨晚他就吃了半个山芋。他很少有这种饿的感觉,因为他是全市餐饮业著名的厨子,被评为特级厨师,这在市里也是数一数二的。他在后厨随便吃点就饱了,而且他的味蕾极为挑剔,不好吃的他绝对不会沾一口。在一次厨师比赛中,他只吃了一筷子,就把一个自恃能力很高的厨师踢出去了,说你放的盐多了,损害了整个菜的味道。这个厨师当场跟他顶撞起来,说,你给我炒一个看看,咱俩就拼个输赢。刘全口走到后厨,跟他炒的同一个菜,捏盐的时候,就是从手指缝里露出这么一点儿。旁边的厨子看得哑口无言、目瞪口呆,摆在桌面上,那个厨师吃了一筷子,当场给他鞠了一躬。这个菜就是一道十分简单的蘑菇炖豆腐,做法很简单,其实就是全凭手艺。

街面上的饭馆都不很景气,因为能够下饭馆的人毕竟不多了。当刘全口感觉饿了的时候,他就开始观察儿子。他的儿子巴豆是个馋鬼,从小就喜欢到爸爸的饭馆蹭饭吃,而且不吃别的厨师炒的菜,专门吃爸爸炒的菜。每次,刘全口都给他留一口,就这一口也是一勺子,巴豆就慢慢地在那细嚼慢咽,他有时候会说爸爸这个菜糖放多了,气得刘全口大声骂他,骂得很难听,但拿巴豆也没有办法。后来,店里的经理看不过眼,就不让巴豆来了,说这么惯着他,对巴豆没有好处,将来就是一个吃货。经理和刘全口是发小的好朋友,刘全口也只好照办了,他觉得经理说得有道理。刘全口想把自己的烹调手艺传授给巴豆,可巴豆极不喜欢,说自己只喜欢吃,不喜欢做。好几次,刘全口把巴豆强行拽到了灶台旁边,坐墩儿上开始细心教他,但巴豆几次奋力扭身就走,说炒菜实在太没有意思。刘全口很伤心,巴豆也很伤心,他实在不能理解为什么爸爸对炒菜这么陶醉,而且这么投入,享受其中。

巴豆不能到爸爸的店里蹭吃,回家吃的都是爸爸炒的素菜,一点儿肉都没有。巴豆是离不开肉的,没有肉的菜他吃不惯,尽管爸爸能炒出花来。他跟爸爸摊牌,说,他就是想吃肉,没有肉,他宁可饿死。巴豆的母亲很早就因病去世了,去世前曾经对刘全口说,你一定要照顾好儿子,你要做不到,我在阴曹地府也要回来找你算账。为了能医治巴豆母亲的病,刘全口几乎花光了所有的钱,他喜欢收藏字画,为了这个,他四处找买家,把自己心爱的字画都卖了出去,家里已经没有能卖的东西。刘全口的朋友都劝他,不能这么做,你今后和巴豆怎么活呢?刘全口听不进去,他觉得老婆嫁给自己,除了能给老婆炒一桌子好菜就没有别的优点了。当初娶老婆的时候,岳父就不同意,说怎么能把女儿嫁给一个厨子,这样会过一辈子的穷日子,只能香香嘴。刘全口就较真,他一定让老婆过上好日子,什么活儿都不让老婆操心。刘全口的老婆结婚后就没有进过厨房,甚至连扫把都没摸过。老婆觉得这样也没有意思,曾经问过他,你除了炒菜还能做什么!这句话说得刘全口哑口无言,因为老婆患了胃癌,胃已经切了四分之三,很痛苦了。尽管刘全口使出了浑身解数,也没能挽回老婆的生命,老婆死的时候,皮包着骨,样子十分难看了,就像骷髅一样。老婆喜欢美,刘全口给她涂了口红,在两腮上打了颜色,他想老婆漂漂亮亮地走。老婆喜欢穿旗袍,那时候穿旗袍的女人很少,但是送葬的时候,刘全口还是给老婆买了一件红色的旗袍。刘全口看着火葬场烟囱上冒出一缕青烟,两只眼睛就湿润了,最后什么也看不见了。

巴豆一直在跟爸爸说想吃肉,可那时候买肉需要肉票,即便你手里有钱也买不到肉。刘全口把所有的肉票都给了巴豆,但那也满足不了巴豆对肉的欲望。经不住巴豆的反复求饶,刘全口狠心把老婆的翡翠耳环当了,在街铺买了十个驴肉火烧。其实买驴肉火烧是有前提的,巴豆当时也是馋极了,他气愤地告诉爸爸,你要是让我再吃山芋,我就撞墙死了。刘全口问巴豆,那你想吃什么?巴豆想了半天,吭哧着说,我想吃驴肉火烧。刘全口说,我给你买,你吃完了以后,半年不能再给我提吃肉的要求。巴豆很痛苦,但还是点头答应。刘全口给巴豆从兜子里捧出那十个驴肉火烧。巴豆吃到第九个时心一痛,他知道自己半年不能再吃肉了,于是就吃了再吐出来,再把吐出来的吃进去,反反复复吃了四次才算罢口。刘全口见巴豆这么吃也是很难受,眼眶子湿湿的。其实,刘全口当老婆耳环的钱还算可以,整整三百块,八级工也就八十块钱。刘全口没有告诉巴豆把他妈妈耳环当了,他老婆死前曾经告诉巴豆,你不能让你爸爸把我耳环当了,当了我就变成鬼把你爸爸掐死。巴豆不理解,为嘛呢?妈妈说,那副耳环就是咱家最后的家底,家底当了,家也就完了。巴豆对着憔悴的妈妈笑了,我是个馋鬼,爸爸为我这个馋鬼肯定能把耳环当了。说完这句话,巴豆看着他妈妈一点点地咽了气。巴豆没哭,他很纳闷,妈妈为什么会说出这么绝情的话。其实,妈妈很疼爱巴豆,说起来巴豆的名字还是妈妈给起的。因为巴豆爱吃,妈妈就用中药的一味巴豆给儿子起了名字,就是不断地让他泻,要不容易撑死。后来巴豆很不乐意,对爸爸和妈妈说,我不叫巴豆,那是泻药,叫起来多难听。可是这时候想改已经不行了,街坊四邻都喊他巴豆,在学校也这么叫,都说他就是泻药。后来巴豆气愤地对爸爸说,我现在肚子里都没有油水,我还泻什么?

说话间就到了清明,刘全口带着巴豆去了一趟墓地,所有的绿都在绽放,而且有些红的白的紫的也显露出来。在妈妈的墓碑前,巴豆蹲在那突然哭了,说,妈妈我对不起你,我让爸爸把你那翡翠耳环给当了,我吃了十个驴肉火烧。我怎么这么混蛋,为了吃,我干了这么缺德的事情。刘全口站在巴豆的身后,他的心突然一动,他没有想到巴豆居然能说出这么有情有义的话。刘全口对巴豆说,给你妈妈磕三个头。巴豆毫不犹豫地就磕头,脑门子都磕出红道道,渗着血。刘全口有些心疼,就说,谁让你磕得这么狠。巴豆对爸爸说,你也要给我妈妈磕头,是你惯了我,我要让妈妈恨你。也是你当了妈妈的翡翠耳环,你就为了我能吃口驴肉火烧。刘全口看着墓碑上老婆的照片湿漉漉的,知道是下雨了,但看着就像是在哭泣。他真的跪下来给老婆磕了三个头,嘴里喃喃着,我把你儿子惯成了一个吃货,一个什么也不会干的男人。夕阳落山了,被雨水冲洗过后显得很干净,一点儿余晖也没有。

晚上,刘全口家后院来了四个人,都是崇拜刘全口烹调手艺的吃友。刘全口是丰泽园饭庄厨师,这个饭庄在市中心街口,四合大院,青堂瓦舍,整齐宽敞,餐厅台面设计是一色的银器,并有康熙、乾隆年间的酒具。四十多年前,丰泽园饭庄开业,来的都是达官显贵、军界将领、社会贤达、艺苑文人、历史人物、知名人士。巴豆听爸爸无数次眉飞色舞地讲述过那个盛况,他爷爷当上这个饭庄总厨子,各界名流,风云人物云集于此。巴豆问爸爸,你就说我爷爷一天能挣多少钱吧?刘全口摇头,得意地说,你爷爷一个月能赚到四十五块大洋,懂吗?巴豆问,四十五块大洋相当现在多少钱?刘全口掰着指头算了算,最后说,一百五十多块呢。巴豆愣住了,羡慕地咂着嘴,说,我要是能吃一顿爷爷做的一桌子菜,现在死了也值。刘全口看到儿子眼里闪烁的的都是绿光,觉得很憋气,造了什么孽,怎么生了这么一个不折不扣的馋鬼。

黄昏,夕阳落得很慢,只剩下一个娇嫩的鸡蛋黄留在云层。

刘全口家后院摆了一张八方桌子,这是传统,每年清明都要来吃一顿。每人留给刘全口五块钱,但必须要吃到丰泽园饭庄的美味佳肴。巴豆曾经问过爸爸,为什么非要赶到清明这天来吃?刘全口不耐烦地说,你总是问,给你吃不就完了吗?巴豆说,我知道了,你们跟我一样都是馋鬼,吃了今天就活不到明天了。刘全口狠狠扇了巴豆一个嘴巴子,我死了,你就什么也吃不上了,懂吗!刘全口家后院是一个不起眼的地方,种着一棵洋槐,清明这天还是长出了浅浅的绿色。来的人有个叫大黄的,是个画家,感叹地说,哪次清明,来树叶子都是嫩绿嫩绿的,这次来就说明吃了这顿就没下顿了。巴豆知道爸爸曾经多次拜托过这位黄画家,逼着他跟黄画家学习绘画。要他有一技之长,不能天天就这么贪吃。巴豆动过心跟黄画家学绘画,临摹那些宋代和明代画家的名作。黄画家也耐心地手把手地教,反复告诫他学国画的基础首先在于掌握工笔技巧。他认真地对巴豆说,工笔是国画中最为精细的笔法,要求巴豆必须要认真研究原作,将笔墨和章法熟记于心,然后一定要背着原作进行摹写。这样做可以避免依样画葫芦的毛病,同时也能训练默记的能力,使绘画语言在脑中储备丰富。巴豆居然能听进去,但是画着画着就心不在焉了,他的味蕾不断地涌动,干扰着他的绘画学习。另一个人叫瘦溜儿,因为长得像是一根电线杆子,所以叫瘦溜儿。瘦溜儿叹一口气说,吃一顿算一顿,为这顿饭,我已经饿了一天了,而且感觉胃都快没了,就像空房子一样。长得很精壮的汉子叫铁子,他大声地喊着刘全口,你赶快去灶上呀,没有人帮助你。其实我本想给你当墩儿上的,我的刀功不比你小子差,可他们不让我进你的厨房。最后一个慢腾腾进来的高老师苦闷地说,今天咱们不急,一点点地吃,能吃一晚上才好呢。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一瓶茅台酒,说,这是我最后存项,知道存了多少年吗?整整三十年。喝完了吃完了,我后天就得回老家了。刘全口问,你老师当得好好的回什么家呀?高老师摇头说,单位精简,我就报名回家了。刘全口说,为什么?你是全校最好的语文老师。高老师说,我家在湖南,虽然也逢自然灾害,但还能有饭吃,毕竟是满山满坑都是粮仓呀。铁子说,这再难也不会饿死你呀。高老师低下头,我就是怕饿。铁子烦躁地说,不说这些晦气话,刘师傅上灶,我今天来就是为解馋的!为了这一天,我等了一年,憋得我走路都打晃。

刘全口到厨房上灶去了,以往这时候四个人都得喊菜谱,谁喜欢吃什么就喊什么,刘全口在厨房里应着。但今年没有人喊,都等着刘全口从厨房里传来丁当作响的炒菜声音。可是厨房里很静,瘦溜儿绷不住劲儿,对巴豆说,你去看你爸爸,怎么还没动静呀?巴豆跑到厨房看到爸爸正在磨刀,磨得很慢,一寸寸地磨着。巴豆催促着,怎么这么慢呀。刘全口摸着脑袋说,你告诉他们四个,我这菜刀很久都没剁过肉了,已经钝了。巴豆出来告诉了这四个人,大家面面相觑,大黄长叹了一口气,说,这么急着吃饭也未必能吃好,咱就耐性子等吧,得把心平静下来。高老师笑了,说,我记得六年前的清明,刘师傅给咱们做的一道毋米粥,那叫做有米不见米,只取米精华。久煮不糊锅,久烫仍嫩滑,我觉得那应该被称为粥中极品。瘦溜儿说,那次,刘师傅在里边搁了一只新鲜海蟹,海蟹在粥里被狠狠烫过,咱们捞上来时,海蟹正鲜嫩,吃完了海蟹又喝粥,口舌留香暖心头啊。大黄这个回忆像是溅起了什么,铁子摇头说,刘师傅做的毋米粥不算是最好的。四年前清明聚会吃饭,刘师傅知道春天特别燥,人易上火,就给咱们做了一道凉拌菠菜,菠菜解毒。以前他做的时候说什么也不让我看,后来我偷偷去看。我就琢磨不透凉拌菠菜最简单了,至于这么偷偷摸摸的吗?我看完了,真是服气呀。你们知道刘师傅怎么做这道凉菜的吗?绝手啊。那三个人眼巴巴看着铁子,铁子卖了一个关子,眯眼慢悠悠地喝着茶水。瘦溜儿火了,说,你小子倒是说呀。铁子咧嘴嘻嘻地笑着,津津有味地说,刘师傅先用开水和凉水将芥末粉泼开弄匀,等出了辣味之后再用水澥稀,菠菜用水洗净,再用热水氽一下,用凉水将氽过的菠菜轻轻泼了一下,捞出切成小段,放入瓷器中,加入澥稀的芥末、醋、盐、芝麻酱等调料待用。将细粉丝剪成二寸长的段,用开水煮一下,放在有调料的芥末菠菜中不紧不慢地搅拌均匀。我看刘师傅把盐弄得很细,一点点儿地撒上去,然后放了一点儿香油。你看端上去都是绿色,一丁点杂色都没有。高老师一拍大腿,我他妈的搁酱油了,笨死啦。

厨房开始荡出来香飘飘的味道,这四个人使劲儿吮着,胃神经已经快要崩溃了。铁子喊着,刘爷爷,我求你赶快上一道吧,再不上我就疯了。刘全口对巴豆喊着,让高老师把茅台酒打开吧。高老师把茅台酒启开,巴豆给四个人恭敬地倒着酒,那酒是浅绿色的,都挂在酒杯上。刘全口走出来,递给巴豆一个菜单子,让给他们好好念念。巴豆捧过来菜单子,清了清嗓子,大声地喊着,口蘑肥鸡、三鲜鸭子、五绺鸡丝、炖肚柿、黄焖羊肉、羊肉炖菠菜豆腐、樱桃肉山药。巴豆念完了,四个人的眼珠子都红透透的了,然后使劲儿拍着桌子喊,少废话,快上菜吧。刘全口没有动,而是从容地坐在了桌子旁。铁子沉不住气,瞪大眼珠问,爷爷,你端菜去呀。高老师也嚷着,我茅台酒都打开了,知道这酒现在多少钱一瓶吗?高老师哆嗦着伸出两只手,说,十块了。刘全口说,我上菜可以,各位的老规矩怎么都忘了呢。大黄从背后掏出一幅画,上边画着几朵绽开的牡丹,姹紫嫣红,很是好看。大黄说,我不给钱了,给你画了这幅画,算是抵债。刘全口不屑地说道,你那画能值五块钱,拉倒吧,知道著名画家刘继卣画多少钱一平尺吗?我都张不开嘴。大黄低下头,我这可是工笔呀,画了整整半个多月。你信我的,过多少年,我大黄的画能翻十几个跟斗,你求我都不给你画。再说,我教巴豆画画,那可是一心一意的,半点含糊也没有。刘全口说,我要钱。大黄脸色难看,说,你这不是揭我短吗?刘全口问,你那工资呢?大黄说,给老家寄去了。还算铁子规矩,把用皮筋捆着的一摞子五毛钱扔在桌子上,说,你数吧,不会少你一分钱。瘦溜儿没说话,掏出五张崭新的一块钱票,舒了一口气说,我从春节就预备好了,我们家大年初一都没有吃顿饺子,就留给今天用了。为这个我老婆跟我喊,揪我耳朵,我都没动摇。高老师站起来给刘全口深深鞠了一躬,说,刘师傅,这么多年我没有违规,从来都是第一个交。今年实在拿不出来了,我知道我就靠着这张脸活着了,可现在脸也没了。刘全口忙说,你不是拿酒了吗,就算顶了。高老师内疚地说,每次都我拿酒,可我没有没交过钱。

刘全口挥挥手,吃吧吃吧,今天我谁的钱也不收了。

天黑下来了,院子里有一盏灯在亮着,似乎给每一个人留下了什么。

巴豆开始一道道上菜了,其实他一直想进厨房去看爸爸炒菜,但每次爸爸都严严实实地关上门。巴豆跟爸爸闹过多少次,说,我是你儿子,你怎么不让我看呢?刘全口说,我教你小子,你不着调,不愿意跟我学这门手艺,这可是你爷爷留下来的独门绝技。现在你不能上灶了,因为你小子是个馋鬼,馋鬼是不能当大厨的。巴豆问,为什么呢?刘全口说,你把好吃的炒出来都偷偷自己先吃了,这就不能让食客吃到原有的。巴豆闷口了,他突然渴望能继承爸爸手艺吃这碗饭。他觉得爸爸炒什么菜都有独特的味道,就是大白菜也能炒出鲜豆腐的口味。巴豆知道爸爸说得对,每次爸爸炒完菜了,让他去端,他都在途中偷吃一口,其实他跑这来主动端菜主要的是解馋。为此,爸爸怪罪巴豆,说,你就这么一个馋字,会毁了你小子。让你一辈子都做不成大事。你别小看厨子,没有静心炒不出来上等佳肴。

菜陆续上来了,刘全口端着最后一道樱桃肉山药放在桌子上,也随之坐下。多少年的规矩,刘全口没上菜之前,一般都是高老师在桌前说事,别人听着。高老师清了清嗓子,说,现在四处闹粮荒,咱们在这能吆五喝六地吃丰泽园大厨子的菜,已经是斗胆了。知道毛主席现在吃什么饭吗?他老人家那么喜欢吃肉,都给自个儿禁了,天天吃辣椒。众人不说话了,眼里都是内疚,都恨不得抽自己几个嘴巴子。大黄破例打断高老师的话,说,我知道全国人民都勒紧裤腰带,咱们还跑这吃吃喝喝,就是臭不要脸的事情。可我饿极了,真的,我看你们谁眼里都是双的。铁子说,今天是清明,离二十五号借粮还好几天呢,家里棒子面没多少了。瘦溜儿,你能不能借我几斤粮票。瘦溜儿摇头说,我长得瘦,可饭量不比你吃得少。我一个月二十九斤粮票本来就不够,还得贴补我儿子。铁子盯着瘦溜儿,你说这句话真让我寒心呀,你说,半年前我从罐头厂给你弄了三条肥肠,你带着你儿子吃完了撑得满大街疯跑。别忘了,那是我告诉你必须跑的!你要不带你儿子跑,你和你儿子就得活活撑死。瘦溜儿咂着嘴说,那肥肠让我炖得真是香啊,满锅都飘着白乎乎的油。我想起来,就是让我撑死也想这么吃。大黄不满地说,你还说呢,你吃肥肠就吃肥肠吧,你应该把那锅油给我,我擀面条放在里边煮,再撒点儿香葱,放点儿大蒜,那是什么滋味。高老师做了一个压制的手势,说,你们能不能听我说,再坚持坚持,过几年紧巴的日子就过去了。相信我这句话,中国人遇到什么都能坚持下来,好日子等着我们呢。大黄点了点头,说,主要是我们还都有理想,这点是最难得的。几个人击了一下掌,然后又都哈哈笑着,气氛顿时快乐了许多。

刘全口这时端着最后那道菜上来了,他看见高老师垂涎三尺的表情。刘全口掌握的火候很恰当,说,几位,你们是听高老师接着讲,还是吃我的菜?全桌人都围在一起,巴豆突然对大家说,我爸爸今天做了一道菜,不在我宣读的菜谱里。大黄愕然了,说,你是不是把你许我们很多年的绝活施展出来了?铁子说,是啊,你可说过,只要你一亮这个绝活,就意味着我们聚会到此结束了。瘦溜儿遗憾地说,别呀,我吃完了这顿后,就天天盼着咱们下一次聚会,这不掐断我的念想了吗?高老师长长叹口气,说,亮吧,我肯定是吃完了这顿不久就走了。刘全口站在桌旁边,说,我端上来的这道不是樱桃肉山药,大家掌眼。说着,刘全口把最后那道菜摆上,嘴里念叨着,这叫做梅山翠湖,是我父亲当年在丰泽园饭庄的压箱绝技,他临死前交给了我,让我传下去,可我不争气的儿子绝了这门手艺。

这几位聚睛观看,这梅山翠湖甚是好看,用芋头铺底,中间是一簇绿色的竹荪,好像在湖水中凸起一座丽峰。一向动筷子最快的大黄迟迟没有动筷子,怕破坏了静谧的湖色。最终,还是铁子嘴太馋,夹起一口竹荪,嚼在牙齿间,清嫩可口。刘全口像是变戏法,不知道从哪里又端上来一道,刘全口说,这就是梅山翠湖的姐妹叫半月沉江,大家仔细品尝更是别有风味,你们赏眼看这清水拂面,里面是笋片,犹如一道弯月被投入到了江中,流光倒影。这时候,高老师突然诗意盎然,一旁手舞足蹈地唱着歌,歌词是:半月沉江底,千峰入眼窝。一口品江山,都是赞美歌。巴豆听得如醉如痴,哈喇子都流出来了。可是他瞥眼见爸爸一脸的灰色,不知道高老师唱出这么好听的歌,爸爸怎么会不高兴?另一道发菜羹汤,则让满桌的人抢着品尝一空。一根根发菜似秀女的头发卷在一起,在清水里如离如散。每道菜大家都请高老师先动筷子,高老师轻轻地挑起,发现长丝不断,咬在嘴里脆而不硬,细而不乱,味道清香而滑腻。大黄喊了一声好,像是听京剧在园子里对名角出来时的喝彩。

本文刊登于《小说林》2024年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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