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上春树早已在读者心中建立起那种“村上体”的风格,其独特之处在于他内敛独省的气质,又在于他能让大众接受并产生共鸣,二者并行不悖。据村上春村作品的加拿大英译者泰德·古森说,多伦多书店里被偷走的书,村上春树作品占压倒性多数。村上本人也曾在旧金山报纸上看到过自己的书最容易被人“顺手带走”的报道,这似乎可以视为其读者关联度的一个佐证。村上的作品,没有太多的灵魂分裂和挣扎,没有深渊式絕望,没有无奈之下的撕痛感,没有天才式的疯狂或偏激。所以,他的艺术美感不难消受。在一次访谈中,村上说到从德累斯顿大轰炸中幸存下来的美国作家库尔特·冯内古特去看望濒死的父亲,老人说:“你的小说里,坏人一个也没出现啊!”这让冯内古特当即陷入沉思。村上不禁想道:“那么说来,我的书中也基本没有坏人出现啊!”
我觉得,这些特质尤其集中地表现在村上所有的短篇作品中。一个稳定输出的高产作家,就像“一千零一夜”中那位妃子那样,每晚在枕边讲一个奇思妙构却不致令人夜不成寐的故事,在高潮处戛然止住,抽身离去。这种欲言而止的魅惑,实是亘古弥新,所以,我部分地赞同一位网友的评价:赞美村上春树就像赞美一家品质稳定的连锁店。我爱村上春树就像爱这乏善可陈又稳定可控的现代生活。不过,用村上自己喜欢的语言来说,那就是“任何一把剃刀都自有其哲学”。
一
村上还真的写过一篇名为《山鲁佐德》的短篇小说,收在《没有女人的男人们》那部短篇集里。“她每和羽原做一次爱,都会给他讲一个有趣又玄妙的故事,就像《天方夜谭》中的王妃山鲁佐德一样。当然,和故事中不同,羽原完全没有在天亮时将她杀掉的想法(当然,她也从来没在羽原身边睡到过早晨)。她给羽原讲故事,只是因为她自己想那样做。或许也是想慰藉一下每天只能待在家中的羽原。”读者自始至终不知道这羽原是什么人,为什么被关在这里不能自由行动,由这样一个女人每天来为他做饭、做事及做爱。山鲁佐德这一名字是羽原给她取的,但她的外表却和《天方夜谭》中的美丽王妃完全不沾边,是一个全身开始增生赘肉(就像用油灰填满缝隙一样)的城市家庭妇女,下颌已有几分变厚,眼角的皱纹已难以用护肤品掩饰。但她的确是讲故事高手,每次在枕边将一个个近乎变态的故事徐徐展开,在悬念高潮处突然结束,犹如事了拂衣去的古代传奇。
村上春树曾说:“我觉得写长篇小说是一种挑战,写短篇则是一种乐趣。假如说写长篇犹如开拓一片森林,那么短篇更像是经营一个花园。”迄今为止,他出版了十部短篇集,我个人最喜欢的是《东京奇谭集》《电视人》《没有女人的男人们》。作家王安忆说过,短篇小说就有些像钻石,切割面越多,收进光越多,一是要看材料的纯度,二是看匠人们的手艺如何。也就是说,短篇小说是作家用来炫技的,奇巧的构思与文字只是用来精致地表达一个想法,一段情绪,或是某种发现。有评论家认为村上的短篇胜于长篇。
村上的短篇小说基本属于都市故事,类似张爱玲的“在平常中寻找传奇,在传奇中寻找平常”。主人公们都有某种遗世孑立的特质,对外界与人际关系介于关心与不关心之间。性格温和而隐忍,中庸而平稳,结婚也好独身也罢,有意无意间处于一种仅需面对自我的孤独状态。几乎所有的短篇小说都以第一人称叙述,主人公的最大愿望是与周遭环境保持距离而不起冲突,即使是面对从天而降的突然变故,他/她也不会有过激反应,甚至过于平静淡漠:“啊?居然是这么回事?那,就这样吧。”
有一篇《驾驶我的车》,收在《没有女人的男人们》那个集子里,被改编为长达三小时的电影(西岛秀俊主演),成为村上影响最大的短篇之一。故事中主人公家福与妻子均为中年演员,妻子患病去世,他料理完后事继续自己的生活,仍去剧院登台演出。由于出过交通事故,他被吊销了驾照,那段时间有朋友介绍一位年轻女司机替他代驾。身为演员的家福,生活中却沉默内向,而那个叫渡利的女司机也是非必要不出言。两人毫无交流地过了两个月,然后借契诃夫戏剧《万尼亚舅舅》的台词,在贝多芬弦乐四重奏的背景音乐中慢慢打开了一些话头,一点一点说起家福过世的妻子,每合作一部戏必与搭档上床的隐事,据他所知就有四人。眼下,他正与妻子最后一个出轨对象高槻同台合演,并一次次约请对方喝酒长聊。高槻不知道家福是否探悉他与自己女人的隐事;或者说,家福不知道高槻是否知道自己已经知道,两人都太需要向对方倾吐,从对方那儿探知些什么。他们经常在位于根津美术馆后面巷子里一个不起眼的小酒吧里喝酒。说到柜台上的调酒师,是一个四十岁光景寡言少语的男子。一只灰色的瘦猫,弓作一团睡在墙角装饰架上。爵士乐老唱片在唱机转盘上旋转着。不知为何,他们每回约见都是下雨天。轻柔安静的雨,在流水声中被抹去,听不见了。只是触及皮肤的空气的细微变化,让人感觉似乎在下雨。
这篇小说触动人心的东西很微妙,并非那个在文艺题材中被反复咀嚼的故事,而是对于人本身的一些意外发现。比如,家福发现,世间的饮酒者大致可分为两类:一种人是为了给自己追加一些什么而饮酒;另一种人则是为了从自己身上消除一些什么而买醉。高槻的饮酒方式明显属于后者。他是想消除什么呢?直至某一天,他告诉家福:“如果真要窥看他人,那么只能深深地、直直地逼视自己。我是这么认为的。”这番话,似乎是从高槻身上某个幽深之处浮现出来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