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三州虎视天下”
读《三国志》,体察曹、刘、孙三氏各自意业,可见陈寿落笔饶有思虑。写曹氏父子,旨在统率纲维,为王者之道;写刘备,表现其折而不挠,亦一世之雄;唯独孙权,以应变性格与想象力设置主题,由其自擅霸业,自设一种神话困境。三方开国君主中,孙权在位最久,凭览前后三十年(自吴国初建,立“黄武”年号算起),是非成败,断鸿声老。
诚如《吴志·吴主传》“评曰”所言,孙权“屈身忍辱,任才尚计,有勾践之奇”,而另一方面,又是“性多嫌忌,果于杀戮”。他一再改立太子,对谁都不放心。太子党、鲁党两边都不信,连自己的儿子女婿都杀—鲁王孙霸夺储不成,被“赐死”;左将军朱据(适公主鲁育)拥护太子孙和,亦“赐死”。
说到屈身忍辱,孙权跟刘备大不同。刘备早年寄人篱下是自己无立锥之地,有人收留就行。对照《蜀志·先主传》,不难看出,刘备并不擅长折冲樽俎与人周旋(自诩继统汉祀,视别人都是伪僭)。孙权则不然,真正是能屈能伸,从不在一棵树上吊死。有一点不能不说,在三方鼎峙格局中,东吴是唯一对其他两方都下过狠手也曾曲意妥协的一方。比如,对付刘备,孙权是既打又拉。灭关羽定荆州,转身就跟刘备“遣书请和”;之前,赤壁战后刘备领荆州牧,便是“进妹固好”;之后,夷陵大破蜀军,旋而又“遣使请和”。
对曹魏这边,孙权更是虚与委蛇。曹操在世时,孙权就“上书称臣”,还进劝曹操做皇帝。曹丕称帝之后,他便是北面称藩,受封为吴王。但因为不肯拿太子登做质押,暴露其“诚心不款”,魏国发三路大军来攻,孙权赶忙做检讨化解危机。稍早,就在刘备伐吴的节骨眼上,孙权怕曹魏背后捅刀子,遣都尉趙咨出使魏国。《吴主传》记述赵咨回答魏帝问话,以不吝赞美之辞道出孙权几个特点:
魏帝问曰:“吴王何等主也?”[赵]咨对曰:“聪明仁智,雄略之主也。”帝问其状,咨曰:“纳鲁肃与凡品,是其聪也;拔吕蒙于行阵,是其明也;获于禁而不害,是其仁也;取荆州而兵不血刃,是其智也;据三州虎视于天下,是其雄也;屈身于陛下,是其略也。”
送还于禁一事,不过是讨好曹魏的顺手人情,算不上“是其仁也”。其他几点,却非虚言。孙权占有扬、荆、交三个地域辽阔的大州(其实扬、荆二州北部尚属曹魏),“据三州虎视天下”,自是不可小觑的存在。不过,东吴总是很有危机感,佯称“屈身于陛下”,居然将曹丕糊弄过去。孙权这人性格层次太多,其开土拓疆的雄心和想象力亦非别人所能想象。
从谭其骧《中国历史地图集》(第三册)三国全图来看,如果不算人稀地广的西域长史府,吴魏两国地盘庶几相埒。孙权称帝当年曾盘算将辽东公孙渊收归藩属,这事搞砸了,但第二年即出征夷洲(今台湾地区)、亶洲(今日本国),赤乌五年(242)又征珠崖、儋耳(今海南省)。这些跨海开拓虽未见成效,却可见孙权“虎视天下”的目光可真是无远弗届。早在建安十五年(210),他已将交州收入囊中。交州地域不仅包括今之两广,更延至今之越南中部,并将扶南(柬埔寨古国)、林邑(今越南中南部)、堂明(老挝古国)等外藩纳入职贡(见《吴志》孙权、士燮、吕岱诸传)。
“惟尔有神飨之”
孙权登基之前,有一段准备时期,既受封吴王,便自立年号“黄武”。《吴主传》接连记载吴地各处出现祥瑞,如东吴黄武二年(223)“曲阿言甘露降”,四年“皖口言木连理”,五年“苍梧言凤皇见”,八年“夏口、武昌并言黄龙、凤皇见”。八年四月,孙权终于称帝,改黄龙元年(229)。之前魏文帝已驾崩,明帝践阼亦有两载。
跟魏蜀两国不同,陈寿将孙氏建国的合法性完全归结于天命。虽然曹丕、刘备登基时也都是一套君权神授的说法,但是到孙权这儿尤为强调“惟尔有神飨之”。《吴主传》记录作为神谕的祥瑞之物不断出现—嘉禾生、甘露降、赤乌集、黄龙见、神人授书……这些现象预示着天命神明之应,亦是国家话语的重要构成。在孙权及其身后三嗣主采用的十八个年号中,大多取自这类符瑞(如黄龙、嘉禾、赤乌、神风、五凤、甘露、宝鼎、凤皇、天册、天玺、天纪等),似乎一切历史活动都围绕神迹而展开。如,嘉禾改元赤乌,传中作如下说明:
秋八月,武昌言麒麟见。有司奏言,麒麟者太平之应,宜改年号。诏曰:“间者赤乌集于殿前,朕所亲见,若神灵以为嘉祥者,改年宜以赤乌为元。”群臣奏曰:“昔武王伐纣,有赤乌之祥,君臣观之,遂有天下。圣人书策,载述最详者,以为近事既嘉,亲见又明也。”于是改年。
虽然,曹魏之王权建构亦夹杂此类受命符瑞的故事(如青龙见摩陂井),但痴迷程度远不及东吴,而蜀汉则几乎不问天命。读《三国志》诸帝纪传,各自叙事模式实大相径庭,概乎言之,曹魏践行王道之职,蜀汉贯以正邪之论,东吴则悬于天人之际。孙权的国事充满了各种留予后人猜详的隐喻,其生前三立太子,身后是两度废立之局……据于神的想象,大可撇开现实羁绊。孙权死的前一年,派官员迎“神人”王表,神神道道,语焉不详,让人更觉匪夷所思。时谚曰:“国将兴,听于民;国将亡,听于神。”(裴注引孙盛语)其实孙权始终是“听于神”的神谕主义。其后三嗣主将亡不亡,魏禅晋,蜀亦灭,它不死不活撑到最后。
《吴志》卷十八专设吴范、刘惇、赵达三位占候家列传,载录各种卜筮谶应之事。如,孙权初为将军时,吴范预言:“江南有王气,亥子之间有大福庆。”他说的“亥子之间”就是建安二十四年至二十五年,这其间孙权擒关羽、定荆州,受封吴王,吴国始建。又,孙权在豫章时,问灾变之事,刘惇以星躔推算“灾在丹阳”,果然孙权之弟、时为丹阳太守的孙翊被手下人杀害。赵达擅九宫一算之术,亦见“东南有王者气”,早早渡江南来。本传谓:“孙权行师征伐,每令(赵)达有所推步,皆如其言。”在陈寿笔下,东吴历史似有一种神谕的先验逻辑,一切军政大事冥冥之中皆有预设。
当然,孙权本人就是神话的主人公,自有超越魏帝和蜀主的气场和境界。主人公将退场之际,那些符命自然就成了失落的凶兆。《吴主传》记述了那种天崩地裂的惊悚场景—大风卷地,江海涌溢,高陵松柏斯拔,郡城南门飞落……
孙权建国理念
魏、蜀、吴三方建国理念各有不同,简单说分别是代汉、祀汉、去汉。关于三者之意涵,笔者在《建安二十六年》(文津出版社2022年)一书中有专文陈说,可扼述如下:
汉献帝建安二十五年(220),曹丕以禅代方式践祚,结束了汉朝历史。这番以魏代汉的程序颇为复杂,其过程《魏志·文帝纪》未作详述,但裴注引《献帝传》状述其事,连篇累牍皆是新君旧君与诸臣互动的繁文缛节—臣下不断上奏劝进,献帝本人更是一再申明汉祚已终,从虞舜之义说到各地出现之祥瑞,无非说明禅代之事已是天命所归。走禅代程序,不能完全视为权力转移的一种伪饰形式(汉廷早为曹氏挟制,以魏替汉并未真正发生权力转移),而是以这种方式昭示天下,曹氏从刘姓天子手里接过了汉家江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