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博:北冰洋的女巫
作者 韩博
发表于 2024年7月

如何看待巫师与巫术,显然属于“处处是外人”( ForeignersEverywhere)一类“他者文化”问题——后者正是2024年威尼斯双年展的主题。

耐人寻味之处却在于,倘使我们退回“文明”的源头,溯至史前时代,自会发现:巫师才是这个星球上最为古老的自然阐释者,更是人类早期知识的总结者。没有巫术,中国就不会出现甲骨文,希腊的日神与酒神崇拜皆不可能,复活的信念无从介入基督教,科技进展亦将失去最初的实验室。一言以蔽之,所有文化的早期燃料无从提炼。欧洲中世纪的猎巫之辈试图把教外异端一烧了之,不过是历史的后来者对于先至者的全盘否定,就像日后的无神论者否定第一推动力的笃信者,无非是晚到的“外人”重新定义内外——自我加冕的“内人”自称握有真理,但更多时候,其真正关心之事,却是权力。

挪威极地小镇瓦尔德(Vardo)的斯泰尔内塞特纪念馆(Steilneset Memorial,亦可意译为石头海角纪念馆),便将视线投往17世纪芬马克郡(Finnmark)的猎巫运动,聚焦于其受害者——当时,计有一百三十五人因使用巫术的罪名而被起诉,其中,七十七名女性和十四名男子遭到处决。重新审视这一历史问题的纪念馆,以在地性的公共艺术形式呈现,它由瑞士建筑师彼得·卒姆托与法裔美国艺术家路易斯·布尔乔亚合作完成,这也是后者生前参与的最后一个大型项目,开放于她辞世次年——2011年。

我从瓦朗厄尔(Varanger)峡湾北岸的克鲁本(Klubben)驱车前往,一路向东,经芬马克郡首府瓦德瑟(Vadso),至陆地尽头,钻入一处深入海底的隧道,重见天日之时,便是挪威东极瓦尔德,俄国在南方与其隔海相望。

斯泰尔内塞特纪念馆坐落于北冰洋唯一终年不冻的海域——巴伦支海南岸。它仿佛一面引火的凸透镜,一面从戏剧性的空间场景之中采集来自极昼与极夜的不同能量,另一面则将能量汇入幽深曲折的历史事件,直至点燃布尔乔亚创作的那把火刑椅。当我从停车场跋涉至卒姆托设计的有着直角螺旋入口的暗色玻璃盒子——迎着酷烈的海风,趟过没脚的积雪,尽管此时已是4月下旬,北极之春——钻入挡风的通道,第一眼所见,便是位居碎石地面中央的它,五道烈焰正嘶嘶喷出椅座。半个水泥圆锥——一如被削去上部的萨米帐篷——以及被举至半空的七只椭圆形镜面将其环绕,后者专门反射火光。

玻璃盒子以西,更靠近海岸的位置,卒姆托设计的纪念馆主体长达125米。远远望去,它宛若一条巨大的鱼干,被夹入更为巨大的木架之间,后者的灵感,显然来自于瓦朗厄尔峡湾的传统渔业设施——北极渔民晾晒所获之物的鱼之刑具。参观者可以沿着一头一尾两条斜支的木头通道钻入“鱼腹”,随即赫然发现,构成内部空间的墙壁完全由漆成黑色的帆布制成。巴伦支海的强风任意东西,每块拴在钢绳上的帆布皆被其猛烈推搡撞击,晃动不休。行走在细长的木条拼成的狭窄走廊之间,我产生了一种错觉,以为自己一直在发抖——其实,那是空间设计与历史信息的双重震撼所致。

“鱼腹”两侧开出九十一道方形钢窗,对应每一位被夺去生命的受害者。窗口各有一盏悬吊的灯泡,那也是室内唯一的光源。挪威历史学家丽芙· 海伦· 威勒森(Liv HeleneWillumsen)根據法庭记录,写下了每一位受害者的名字、遭受的指控以及最后的判决,它们都被印制在单独悬挂的帆布上面,成为整个纪念馆最为沉重的展品。这一场欧洲大陆北部尽头的猎巫行动,远远早于因阿瑟·米勒的四幕剧而声名远播的美国马萨诸塞州“萨勒姆的女巫”事件,后者的著名审判发生在1692年,芬马克郡的前两位受害者则在一六0一年被施以火刑。

我注意到,受害者中,两类身份居多,其一为已婚女性,其二为北极地区的原住民萨米人。后者不难理解——基督徒眼中,作为他者文化的万物有灵论之信奉者当然是巫师,就像希腊人眼中的美狄亚。而前者则吻合于欧洲大规模猎巫活动的操作指南《女巫之槌》——该书成于1487年,经教皇英诺森八世批准发布,不仅从神学角度探讨巫术的本质(挪用圣奥古斯丁的话,声称“所有巫术皆源于肉欲,女性更是对其贪得无厌”,夏娃起源的固有缺陷驱动她们与魔鬼签订契约,学习利用超自然力量达成有害目的之巫术),从而推论消灭女巫实乃道德与宗教义务,还提供一整套识别女巫、审讯逼供、定罪处罚的具体指导方案。尽管《女巫之槌》的作者强调严格遵循法律程序的重要性,包括如何获取证词和收集证据,然而,基于偏见的“政治正确”性前提,却使得程序正义沦为一种大规模的制度化迫害,三个世纪之中,数十万人命丧于斯。

斯泰尔内塞特纪念馆提供的反思视角,无疑意在警醒今人:切勿将巫术审判浪漫化。而且,它更是帮助受害者找回了自己从未在真正的生活中享有的尊严。当我站在当年审判他们的城堡墙头,回望卒姆托之作,猛然觉得,那条鱼干何尝不是利维坦,绝非仅仅属于中世纪。

不过,令人遗憾的是,对于猎巫运动,在挪威,除了反思,也有反弹,走向另一个极端的反弹。去年8月,在卑尔根,我参观了番托夫木教堂(Fantoft Stave Church)的复制品,那幢拥有九百年历史的奇特建筑——四面皆为三角锥形的造型内外,基督教元素为体,异教风格为用——已于1992年被纵火烧毁。年轻一代,尤其是“重金属”音乐的极端流派“黑金属”的追随者,崇拜基督教进入挪威之前的异教神祇,他们认为那才是民族自信之根,而基督教不过是外来的和尚。于是乎,番托夫之后,另有五十余座同类建筑被点燃,数百座教堂遭遇袭击。二元论的世界里,果真处处是外人:不是你杀过来,便是我杀回去。

本文刊登于《睿士》2024年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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