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長久以来,中国当代作曲家都在探索如何从中西碰撞中抓住平衡点,如何在时代的需求以及人类对于开拓、丰富的追求下发出既彰显个性又和集体共鸣的中国声音。秦文琛一直在这条探索道路上“奋笔疾书”,大提琴无伴奏作品《遥》正是探索的一部分。《遥》是秦文琛在2020年为表达对逝者的哀思而作,并于2022年由大提琴家莫漠首演。这部作品从创作到首演中间有两年的“空白期”,时过境迁,尽管作品使用西洋乐器,乍听之下似乎有西式色彩,且其呈现已离开当时的音乐语境;但它从现实出发,独奏大提琴发出来自草原旷野的音响在听众面前展开了一幅壮丽的水墨画卷,那其中蕴藏的浓烈又复杂的、极具东方特色的情感拥有巨大的能量,让听众和过去对话,与怀念共鸣。
一、创作——“相得益彰”的情感与技法
1.根植于民族记忆的创新性音响
秦文琛一如既往地在作品中使用了彰显个人特色和风格的创作技法,如以单个音作为主要线索贯穿音乐的展开[1]。诚然,“单音”技法在现当代的创作中屡见不鲜,但秦文琛的“单音”烙着他独特的印记,和他作品中流淌着的、直击人心的情感深深地“纠缠”在一起。在第一变奏《古老的挽歌》中,全段以C音为核心进行呈现,秦文琛选用了大量他所偏爱的泛音音色,并在乐谱前提示演奏者对第一变奏的演奏应当全程在大提琴的C弦上进行,且该段当中涉及的音高几乎都是C弦上的泛音。一个完整的段落在同一根弦上演奏以及泛音的大量使用对弦乐器来说并非什么值得惊奇的事情,前者如《摩西主题变奏曲》就因只在G弦上演奏而得名《G弦上的咏叹调》。但初听第一变奏之时,笔者对作曲家所选用的音区产生了极大的兴趣。整个第一变奏主要在小字一组到小字二组的音区中进行,这并不属于C弦的舒适音区,也颠覆了我们对于“哀歌”和“挽歌”的印象——常采用低沉的音响来表现哀伤。其音色也称不上多么的优美,和人们对大提琴的“刻板印象”——醇厚低沉的男中音,有着天壤之别。它听起来嘶哑、尖锐,有些许刺耳,加之大量高把位泛音的使用以及乐谱前页对演奏者的提示[2],使整体音响飘荡于虚、实之间。大提琴发出了近乎于失声、颤抖、沙哑的音调,像是一位难以面对失去至亲这一现实的中青年人,泣不成声。那是一种悲到极致的苦痛,饱含对逝去的亲友的不舍,对人生所遭遇突如其来打击的难以承受。
这种音调不仅打破了人们对于大提琴的“刻板印象”,还更多地让人想起莽莽的草原。在第一变奏中,他利用左手的挤压、不明确定义的音高、更强的弓压、滑音以及泛音和空弦音的来回交错等技法造成的微分音响和具有空间感的音响,犹如在无垠的旷野中自马头琴弦上嗡鸣而起的“潮尔”之声;在微弱的低音构成的一声声轻叹中,由强烈的高音和密集的颤音所表现的恸哭在这片广阔的大地上泛起阵阵涟漪。
他对单音技法、泛音和微分音响的偏爱也勾勒出内在于其精神图景中的那一片莽苍。它们在第一变奏中充分结合,细碎的微分音响在泛音构成的悠长中急速滚动,长短交错形成的张力让人想起内蒙“长调”的韵味。然而,同样是悠长的泛音,在尾声却有着截然不同的表现。尾声没有细碎微分音响的加入,仅仅通过力度的变化以化解长音的乏味,犹如群星不断划过夜空,寄托生者哀思的同时也让逝者的痕迹留存。
第二变奏《大地之夜》,同样围绕单音叙述,但核心音从C音替换成了A音。这一标题似乎很容易让人想起阴沉的天空,空气有些许黏稠,压得人喘不上气。但无论是极强的力度、快板速度还是大段的三十二分音符以及切分节奏型的采用,都使得画面并不像永夜那样黑沉。它昭示着人们仍在努力奔跑,不放弃任何一丝希望。核心音、力度、速度以及回到大提琴舒适音区的这些变化使第二变奏和前、后的几个段落之间黑白分明,宛若磁铁的两极。然而这并未让人迅速从绿野中抽离出来。这一段中由微分音响构成的充满不协和的密集双音,以及要求演奏者在演奏部分八分音符的同时左手拨动邻近的空弦的特色,都增加了音响的立体空间感,而这种音响带来的共振以及塑造的空间感也能让人窥见“潮尔”的气质和灵魂。
一曲长歌当哭,彰显出秦文琛已将滋养他的草原精神吸收内化,昭示出他在寻找中西结合的平衡点的旅途中实践了他坚持自我个性的理念,他向世界传递着来自当代中国的声音。
2.散发东方韵味的三部性结构
单音是秦文琛用于统一性格上截然不同的多个段落的核心,使作品充满变化、带给人丰富听觉体验的同时,还能感受到其间的统一性。同时,他还采用中国式三部性结构以加固这种统一感,并通过结构中散发的中国哲学美学思想气质使其和西方的类似结构进一步区别。
李明月曾在对秦文琛《太阳的影子》系列作品评价中指出,秦文琛多部作品均采用三部性结构:“《太阳的影子》II、III、IV、VI、VII不约而同选择了近乎于‘慢—快—慢’的三部性结构(三部性因素同样存在于《合一》《怀沙》《唤起记忆的声响II》之中),暗示了作曲家在这组小型作品结构思维上的一种‘定势’:通常前后两部分的节奏较为散漫(即使有拍号也丝毫不受节律限制,或者干脆以粗略的“时块”划分),中间部分则有着短促而紧张的律动感,往往包涵高潮的陈述,为全曲中最具动势的部分。”[3]在《遥》这部作品中,秦文琛采用了类似的结构手法。
《遥》一共有六个段落,包括主题、第一变奏《古老的挽歌》、第二变奏《大地之夜》、间奏、第三变奏《最后的诗》以及尾声,根据速度划分成了三个部分(见图1)。全曲采用了“插叙”的叙事手法:主题和第一变奏的挽歌在慢板和柔板的速度中展开,刻画出逝者已逝的事实。沉甸甸的一声长弓把帷幕向两侧拉起,随着微分音高以及滑音带来的变调,听众跟随着音响的流动穿过时间的长河,置身于灰暗的、充斥着哀鸣的2020年初。第一变奏中利用泛音、快速的颤音以及大幅度的强弱对比等昭示出剧烈的情绪起伏,表露出对身边之人已然逝去的事实满怀不愿与不甘;而第二变奏采用了快板、密集的三十二分音符以及极具动力的切分,像在叙述和死神争夺生命的一幕,紧张和不安的气氛弥漫开来;第二变奏和间奏不间断地连接在一起,通过节奏、速度以及旋律走向回归到主题,听众思绪被紧紧牵连一同回到了“现实”;最后一段变奏,速度术语提示是小广板,但速度要求在56-58之间,实际和第一变奏类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