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歌《小白桦》在俄罗斯艺术音乐创作中的应用及价值探析
作者 王舒桐 孙兆润
发表于 2024年5月

2002年2月10日,由英国电影制片人巴里·布劳顿执导的四集纪录片《俄罗斯音乐祭》(BBC All the Russias/BBC)[1]映入大众视野。该片从俄罗斯的圣歌和民间音乐的起源开始追溯,内容涵盖了穆索尔斯基、鲍罗丁、里姆斯基-科萨科夫、柴可夫斯基、斯特拉文斯基、普罗科菲耶夫和肖斯塔科维奇等作曲家的音乐遗产的介绍,一直延伸到当代先锋派作曲家阿尔弗雷德·施尼特凯和索菲亚·古拜杜丽娜等的创作。该片拍摄于俄罗斯偏远农村,这不仅是对俄罗斯文化心脏的一次唤醒,也是对作为俄罗斯音乐核心素材——民歌的追根溯源。

在该片的第一集“小白桦”中,俄罗斯马林斯基剧院现任艺术总监瓦列里·捷杰耶夫以巴拉基列夫的《三首俄罗斯民歌主题序曲》作为导入,介绍了19世纪中叶努力发展“俄罗斯民族乐派”的一批作曲家。其中,强力集团的核心人物巴拉基列夫认为,只有运用民间音乐素材,才能“使作曲家写出这个国家的音乐珍品”[2]。巴拉基列夫曾深情地表达:

每当我悲伤的时候,我就会凝视银色的伏尔加河,在纤夫燃起的火堆旁边,聆听伏尔加的船歌。[3]

1858年,巴拉基列夫根据自己搜集整理的三首民歌为基础创作了《三首俄罗斯民歌主题序曲》,其中应用了民歌《小白桦》的主题旋律。

当代俄罗斯民俗学家维塔利·费德科在影片中表示:只要你走进白桦林,就会知道对于俄罗斯人来说桦树意味着什么,其他的任何一种树都无法带给你那种纯洁、孤傲和完美的特殊感觉,我认为这就是俄罗斯灵魂的写照,这也是巴拉基列夫和柴科夫斯基都使用过这个旋律的原因。[4]

白桦树是俄罗斯人民精神世界中纯洁、孤傲的特质的写照,与三套车一样成为俄罗斯民族文化的象征。这引起了笔者强烈的兴趣,并开始通过中国知网检索与《小白桦》相关的研究文献。但是,中文语境中关于民歌《小白桦》的研究成果非常稀缺,这无疑为笔者的研究和写作设置了难度,但同时提供了较大的空间。笔者将视角聚焦在文化本源地俄罗斯,焦点首先放在《小白桦》原始样态的追根溯源上,因为这是后来所有相关创作案例的根本。

一、民歌《小白桦》最早的乐谱样态和歌词内涵

俄罗斯民歌属于民间艺术,是民间文学作品保存在民间记忆中,以口头形式传播的俄罗斯人民集体口头创作的产物。几个世纪以来,传统的民间文化一直是俄罗斯艺术家身份的一种宣示——在格林卡、“强力集团”、柴可夫斯基、拉赫玛尼诺夫、斯特拉文斯基,以及苏联时期的哈恰图良、斯维里多夫等作曲家的艺术音乐中,处处都可以察觉乡村旋律的痕迹。因为民歌口耳相传的特性,在大多数情况下,这些民间歌曲的作者并不明确或已被历史所遗忘,仅歌曲本身以流变的方式代代相传,但是,也有一些民歌仍可追溯其创作渊源。

据笔者考证,民歌《小白桦》的全称应为:《田野里有一棵白桦树》(Во поле берёзонька стояла)(以下简称《小白桦》)。这首民歌最早的乐谱形态出现在俄罗斯民俗学家、作曲家、钢琴家约翰·普拉奇与俄罗斯建筑师、诗人、剧作家、音乐家尼古拉·利沃夫共同记录编纂并于1790年[5]首次出版的《俄罗斯民歌集》中(见图1)。

圖2的谱例共3页,其中第1页为《田野里有一棵白桦树》的谱例,第2—3页为其他段落的歌词部分,使用了古俄文,这是笔者目前所找到的最早的一首带有钢琴伴奏的合唱曲谱。它是之后俄罗斯作曲家以“小白桦”为主题展开变奏创作的重要源头,其明亮、优美、简单的旋律和节奏样态,以及其中富含的民族特性吸引了众多作曲家纷纷采用。

由歌曲第12小节中的“#sol”和调式主音“la”可以判断,歌曲使用了a和声小调。小调的使用将歌曲的整体氛围置放在忧伤的基调中。节拍为四二拍。谱例中速度为标记“Un poco Allegro”(稍快的快板),节奏形态简洁而朴素,富有民间舞蹈的特征。

普拉奇和利沃夫为主旋律编配了钢琴伴奏,使民歌曲调更加生动丰盈。这在俄罗斯民歌搜集和汇编中是很罕见的。这种为民歌旋律配钢琴伴奏的做法,实际上为俄罗斯钢琴艺术的启蒙做出了重要的贡献。在沙俄时期。这部歌集曾在1806、1815、1897年三次再版。[8]

歌词翻译如下:

田野里有一棵白桦树

田野里有一棵茂密白桦树

里奥伊-里(衬词重复)它站立着

没有人去折断白桦树

没有人去折断茂密的白桦树

里奥伊-里(衬词重复)折断它

我要散步去

里奥伊-里(衬词重复)折断它

我要折断白桦树

里奥伊-里(衬词重复)折断它

我将从白桦树上砍下三根树枝

里奥伊-里(衬词重复)三根树枝

……

缺乏语境单从歌词本身我们并不能明确歌词含义的指向性,特别是其中“折断三根白桦树枝”的现实用意。实际上,歌词背后折射出俄罗斯女性哀婉可悲的境遇和对俄罗斯民间积习的揭露:18世纪的俄罗斯还存在一种民间陋习,即父母在利益驱使下经常会违背女儿的意愿强迫其嫁给没有感情基础的富有的老年男性。

歌词以第一人称的叙事口吻,讲述了渴望幸福的年轻女孩想去砍三根白桦树枝做成乐器,白桦树枝被赋予了某种神秘主义的使命,为的是通过演奏它来唤醒她年老的丈夫的爱心和良知。歌词内容和古罗斯的多神教宗教仪式息息相关:每年的“七旬礼”,年轻的姑娘们都会在桦树旁跳起传统的圈舞。她们手握小树枝,树枝上挂着花环,之后她们隔着花环互相亲吻并交换礼物。仪式结束后,女孩们就会成为密友。仪式本身蕴含着丰富的意味,预示着对未来的预言、对宿命的祈求和对幸福的向往。歌谣内容体现出对封建陋习和对现实生活的不满和抗争。这首民歌的历史可能与另一个古老的仪式有关,即:人们会向一棵小白桦树颂唱,然后把它折断丢进河里,或者把它的残枝碎叶抛洒在田野间。古罗斯人相信通过这种方式,幼树的全部能量会被大地吸收,以祈愿故人重获新生。

二、以俄罗斯民歌主题变奏为创作风潮的兴起

变奏(Вариация)一词,源出拉丁语“variatio”,原义是变化,意即主题的演变。变奏在音乐创作中是一种常见的手法,许多著名的乐曲都使用了变奏。变奏的手法是多样化的,从古老的固定低音变奏曲到近代的装饰性变奏曲和自由变奏曲。但在实际创作中通常是多种变奏手法结合使用,其中包括和声、旋律、调性、节奏(节拍)、音型织体、结构等元素的变奏。作曲家可以以之为基础自创主题,也可以借用现成曲调,在保持主题的基本骨架的基础上加以自由发挥。

早在1808年,旅俄爱尔兰作曲家、钢琴家约翰·菲尔德就在自己的创作中使用俄罗斯民歌旋律进行变奏性的创作。他在《俄罗斯旋律变奏》(Air Russe varie,1808)中运用了名歌“卡玛林斯卡亚”的旋律主题,被李斯特称为“为格林卡和其他俄罗斯作曲家发现了最有价值的作曲家领域之一——将民间旋律引入到音乐作品的画布。”[9]

在19世纪上半叶的俄罗斯,以格林卡为首的作曲家将民歌的素材以变奏的手法用于歌剧或者其他音乐艺术体裁的创作中,渐渐成为一种时尚。深受启迪的格林卡确立了一种基于不断重复的旋律进行的变奏形式,被称为“格林卡式变奏曲”[10]。例如,在《俄罗斯民歌主题变奏曲》的“在平原山谷之中”主题变奏曲中,格林卡首次使用民歌进行改編创作。[11]格林卡其他的变奏作品还有改编自阿利亚比耶夫的同名花腔女高音歌曲《夜莺》的《夜莺主题变奏曲》(1833),改编自苏格兰民歌的《苏格兰主题变奏曲》(1847),俄罗斯第一部民族交响乐作品《卡玛林斯卡亚》(1848)等。1840年,格林卡深入走访民间,搜集民歌、民谣并结合文学诗歌写成著名的声乐套曲《告别彼得堡》[12]。此外,还为他的小侄女创作了一首《儿童波尔卡》,是以俄罗斯儿童民歌“Ладушки”(拉杜什卡)作为动机创作而成。[13]

这种变奏手法深刻影响了后来的俄罗斯作曲家,他们对俄罗斯民俗真挚朴实的热爱和以俄罗斯民歌主题进行变奏创作,为民歌赋予了更加丰富而深邃的文化外延。

本文刊登于《音乐生活》2024年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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