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键词 时间 道 孔子
〔中图分类号〕B222.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447-662X(2024)04-0037-11
时间一直是古今中外哲学家们关注和研究的对象。立足西方,康德在先验要素论中专门论述时间和空间,认为两者属先验范畴,是人类思维的先验预设;海德格尔将时间与存在相关联,考察其之于此在和世界以及人的价值;柏格森更是明确表示,时间乃是形而上学的关键问题。反观中国,古代的哲学家们多关注时间,并将其视为天道和人道的组成部分或具体展开,近代伴随着“古今之争”,有关时间的研究则通过考察“进化”“历史”等观念变相展开。基于日常生活,我们身处时间中,凡事无法与之分离,但今天我们往往将时间当作完成一件事必不可少的条件,而非尊重时间本身,更不会在尊重的基础上反思它的价值和意义,进而与时间融为一体。换言之,我们以时间为手段,而非视时间为目的。时间被我们碎片化,个体的精神生命也随之支离破碎。孔子在《论语》中对时间有很多直接或间接的阐述,形成了独特的时间观。这对我们当下正确理解时间,并与之形成良性的关系,发挥时间之于个体成人的作用,有重要的借鉴和启发意义。
一、瞬息万变:用时间来检验人
时间瞬息万变,总是呈现为既成与未成的状态,时刻是其自身又非其自身。在孔子那里,时间瞬息万变的特点,成为检验人的重要条件之一:正因为瞬息万变,所以身处时间中的人也可能发生改变,他们所改变的不仅是外在的容貌,更可能是内在对仁德的守持和理想的坚持。于是,能否长时间不改初衷,坚持最初的理想,能否在极短的时间内不违背应遵守的原则,坚守内心的信念,成为检验个体德性与德行的重要标准之一。由此可见,瞬息万变的时间能检验人,并进一步助力个体成人。
子曰:“回也,其心三月不违仁。其余则日月至焉而已矣。”(《论语·雍也》)
众所周知,孔子在《论语》中从不吝啬对颜回的夸赞。这里将颜回与其他人进行对比,说明颜回能长久地坚持仁德,而其他人只能在短时间内做到这一点。“三月,言其久。……日月至焉者,或日一至焉,或月一至焉,能造其域而不能久也。”①首先,孔子之所以肯定颜回,乃是因为颜回“不违仁”的品性,并非一朝一夕,而是能做到始终如一。这样的仁德因内化于自心,成为内在德性的一部分,所以能不免而行,在长久坚持中与个体生命融为一体。钱穆已注意到这一点,“学者试反就己心,于其宾主出入违至之间,仔细体会,日循月勉,庶乎进德之几有不能自已之乐矣。”②因为能返回自心,反求诸己,所以能体会到践行仁的快乐,在行之中不断将仁德与自心融为一体,方能自觉行之,快乐无比。
由此看来,时间之于仁德的培养和具备,具有重要意义:一方面,仁德的培养需要在时间中完成,并非一蹴而就,需要长久坚持;另一方面,仁德需要由时间来检验,才能证显其是否真正具备,所谓“日久见人心”。“日久”关乎时间的长短,“人心”则指向内在的心性。如果仅仅只是转瞬即逝,无法长久坚持,则说明仁德還没有稳固地扎根于个体自身的德性之中,无法成为个体自得且习以为常的品性,那么,便还是会有失去的可能,没有完成仁德的具备。“三月不违者,心常在内,虽间有出时,终在外不稳,才出即入。盖心安于内,所以为主。日月至焉者,心常在外,虽间有入时,终在内不安,才入即出。”③不难看到,个体之心的扎根与时间的检验在这里呈现互动关系:如果不能长久保持,则说明自心受制于外,飘忽不定;与之相反,若自心能安之于内,个体便能将仁德的体认、培养以及守护,放在时间绵延的过程中慢慢积淀、逐步养成,最终与自身的精神生命融合为一。可见,个体需要在时间中不断锻造和锤炼,方能逐步做到安心。此后,时间又进一步检验着个体之心能否持续做到安之于内。这同时彰显了时间之于个体成人的意义。
子曰:“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贫与贱,是人之所恶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君子去仁,恶乎成名?君子无终食之间违仁,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论语·里仁》)
如果说前面是从长时间能否前后一贯来检验个体是否真正做到了心灵的安顿与仁德的具备,并由此展现时间的检验之功的话,那么这里便呈现为另一种时间检验的面向:在极短的时间内,能否依然守持仁德。这同时体现出时间与仁德的关联。金景芳认为孔子的思想有两个核心:“一个是‘时’,另一个是‘仁义’。第一个核心是基本的,第二个核心是从属的。第一个核心偏重在自然方面,第二个核心偏重在社会方面。”④虽然“仁义”这一核心是否是从属的,还可进一步商榷,但相关论述无疑也关注到了两者的关联,以及“时”在孔子哲学中的重要地位。
真正的君子无论处于何种境地,即便造次、颠沛,都能始终如一:在极短的时间内——“终食之间”都不违背仁德。孔子指出纵然是短暂的时间,也不能放松对自己的要求。换言之,对于仁德的坚持是时时刻刻、不可松懈的事,“言君子为仁,……无时无处而不用其力也。”①一旦“去仁”便不是君子,无法成就好的名声。与之相应,唯有时刻不离仁德,守持仁德的人才算得上真正的君子。“在一切时而无不安于仁,故谓之君子。”②可见,时间通过检验个体是否守持仁德,促使个体成为君子,帮助个体逐步迈向理想人格。这进一步展现出时间之于个体成人的意义。
子曰:“我未见好仁者,恶不仁者。好仁者,无以尚之;恶不仁者,其为仁矣,不使不仁者加乎其身。有能一日用其力于仁矣乎?我未见力不足者。盖有之矣,我未之见也。”(《论语·里仁》)
与前不同,这里用时间来检验一个人是否有践行仁德的主动性。个体从当下能做的开始,起心发念于仁德:从较短的时间出发,慢慢拓展至更长的时间。如果个体提出在较短的时间片段中,都无法做到对仁德的践行与坚持,孔子是不认可的。这同时强调个体意志的力量,并变相说明个体自身之于仁德的行动意愿最为关键。“盖为人在己,欲之则是,而志之所志,气必至焉。”③从时间和仁德以及与个体成人的关系来看,时间之于个体践行仁德的意义在于:一方面,这一行为需要在时间中具体展开,以时间的绵延作为付诸行动的前提和条件;另一方面,从短暂的时间——一日开始做起,慢慢拓展和绵延至长久,这为个体做到“三月不违仁”(《论语·雍也》)提供了起点和基础。否则,便是个体自身不愿意在践行仁德上下功夫,并非能力不及。“用一天力即见一天功,人自不肯日常用力,故知非力不足。……虽一日之短暂,人自不愿为其所不好而用力。”④在此意义上,时间能检验一个人是否有向仁之心,是否能在短时间内激发和保持践行、守持仁德的信念。
如果侧重于“一日”这个时间概念来予以分析,则不难发现,时间在这里检验人,而且提醒人:提醒个体虽然长久践行仁德,将仁德转化为自觉自愿的行为确实不易,但从当下开始,从点滴的时间积累开始,个体能够逐步走向长久的践行和仁德的稳定。这里的“一日”虽展现为较短的时间段,却为个体从自身内部觉醒,进而坚持之于仁德的信念,提供了可能。而“一日”本身也在宽慰和化解个体践行仁德的畏难情绪,并为激发个体践行仁德的意愿提供动力。⑤
瞬息万变的时间在不断绵延中塑造了历史的模样,孔子自觉地将其理想的形成、追求和实现放在历史中展开:既追寻上古先王之道和周代礼仪,逐步形成自己的理想,又在时间的绵延中追求和实现着这一理想。这既是在时间中检验和呈现着孔子的理想,又展现着孔子的历史时间观,并进一步呈现时间与历史的互动。
子曰:“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窃比于我老彭。”(《论语·述而》)
孔子说自己对于先贤的论述只是传述而不创作,对于古代的传统相信并喜好。孔子所认可并自觉继承的古之传统,乃是在歷史中经历时间的积淀而逐步形成的,“盖人道非一圣之所建,乃历数千载众圣之所成。”⑥这一时间之维在历史中展开,又同时成就历史的塑造与形成,这体现着时与史的互动。进言之,孔子“祖述尧舜,宪章文武”(《中庸·第三十章》),其所好之古从尧舜而来,绵延至孔子所处的时代。不难看到,孔子对文化的传承有一种自觉的使命感,并由此将自身也放在历史中生成与考察。事实上,正是因为孔子将自身放在历史之中,让自己成为历史和时间的一部分,才能更好地担负起文化传承的历史使命,才能使这一使命赋予孔子以自觉与自信。故而,在“子畏于匡”(《论语·子罕》)和桓?拔树欲害孔子时,孔子都能展现出从容与淡定。
此外,因为在时间的绵延中体认文化的积淀与传统,所以,文化的发展规律和未来的历史走向都能由此推演知晓。“殷因于夏礼,所损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礼,所损益,可知也。其或继周者,虽百世,可知也。”(《论语·为政》)不难看到,孔子对周礼的选择也是基于周礼在历史时间中的积淀与传承,既去除了糟粕,又继承了精华并有了新的发展。所以,无论是周礼相比于夏商之礼的完备,还是孔子理想的塑成,都是在时间的积淀和历史的发展中形成的。而这样的选择同样展现出孔子将周礼放在历史中考察,将自我放在历史中塑造,将使命放在历史中传承。这让孔子成为历史中的人,并自觉担负起相应的使命,展现出他深厚内在的历史时间观。这一点被一些学者所关注,并进一步延伸出时间的社会性所具有的实践功能,从而展现《论语》中时间的历史主义的价值指向。①
历史没有旁观者,身处历史中的孔子也时刻与时间相伴,所以,他自己也在被时间检验着,无论是长时间的坚持,还是短时间的不违背。由此一来,孔子所提出的“三月不违仁”(《论语·雍也》)以及“颠沛必于是,造次必于是”(《论语·里仁》)也同样适用于己。在深沉的历史时间观的背后,孔子也经历着历史时间的洗礼,而逐步成为自身,并完成自身所肩负的使命。此二者是相互关联的:正是有了这样的历史时间观,孔子才得以追寻先贤之道,并将其作为自身的理想与使命自觉担负起来;正是因为在时间的推移中,孔子对于这一理想与使命的追寻才被不断检验,进而逐步稳固,并在时间的绵延中逐步展开。
由上所述,时间总是在不断变化,这种变化可以展现为长时间的绵延,也可以展现为短时间的片刻,无论是何种状态,时间之于个体成德、成人都有检验之用,而时间也为个体成人提供了重要保障。与之相关,孔子对于在时间中所积淀的传统自觉予以担负和传承,展现出孔子的历史时间观,这与时间的检验之功形成了一种互动关联,共同助力孔子理想的塑造和实现。
二、不断更新:用时间来成就人
瞬息万变成就了时间的另一特质:时间在不断地更新和生成之中。其在“既济”的同时总指向未来,呈现“未济”的状态,是交替与更迭的呼应。个体在不断更新的时间中,也因时间而成就自身,让人在时间的积淀中,成为更好的自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