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徒庙的“清、奇、古、怪”
作者 郑培凯
发表于 2024年2月

二十多年前,我和一帮喜好昆曲的朋友,在春和景明之际,到苏州光福吃太湖船菜,同时参观了司徒庙里的古柏“清、奇、古、怪”。司徒庙是间小庙,是祭祀东汉光武帝时的大司徒邓禹的祠庙,肇始于何时,年湮日久,在历史沧桑中早已被人忘却。明清之后,司徒庙开始远近闻名,源于庙里的四株古柏“清、奇、古、怪”。这四株古柏盛传是东汉邓禹手植,已有两千年的树龄,依然屹立在庙院中,审视着春秋代谢,人世无常。四株古柏不但年岁悠久,而且龙蟠虎踞,苍翠郁勃,树干盘曲虬纠,有如时光大化亲自镂刻的雕塑,展示了两千年的风霜雨露,点点滴滴记载了历史的痕迹,冷观神州大地改朝换代的喧嚣与悲怆。

苏州光福风光绮丽,中秋前后桂花满山,春节之后梅花遍野,还有太湖船菜可吃,是郊游的好地方。近来冗务缠身,到了秋深才抽出点空,没赶上漫山遍野开放的金桂,又来得太早,欣赏不到冒着严寒盛放的梅花,只好到司徒庙去观赏一向心仪的“清、奇、古、怪”四株古柏。四株古柏姿态各异,有的冲天矗立,有的倒卧蜷曲,有的缠纠扭虬,有的皴皮盘旋,简直就是超现实主义画家梦寐以求的形象,恐怕连西班牙的达利也想不到世间居然有此奇观。刘禹锡有诗句“病树前头万木春”,说的是天道循环,自然荣枯,病树枯萎以至于死灭,也不必悲伤,因为还有万千新树正在春天勃发生命。“清、奇、古、怪”却是逆天而行,虽然有的枯瘁倒卧,有的树皮龟裂,有的树身断折,经历了千百年风霜摧残,居然依旧是那四株古柏,傲视时光的流转。

现在的庙宇是清末民初重建,朴实无华,又名邓尉庙,与此处地名又叫邓尉一样,传说是太尉邓禹隐居在此地山中,因此有了邓尉山之名。进了庙里,就看到中庭四株古柏,箕张作势,像是时光突然冻结了龙腾虎跃,让人联想到张家界的奇峰怪石,有如悬崖峭壁,乱石崩云,霎时凝缩成苍绿的古柏。古柏姿态各异,有的拔地而起,有的偃卧盘蜷,有的展示纠缠的树皮肌理,有的显露开膛破腹仍然生机勃勃,真是植物界的奇景。

按照光福景区的简介,司徒庙及庙中的古柏历史悠久,可以上溯到东汉初年:“司徒庙相传为东汉大司徒邓禹归隐处,后人礼祀奉为神明,日久成庙,称柏因精舍,光绪年间有高僧常悟、宏海、书城、觉性等祖师代代相传,现属玄墓山天寿圣恩别院,其内构筑多为清及民国所建。庙素以古柏之名遐迩江南,清乾隆赐以‘清’‘奇’‘古’‘怪’专其名。古柏昔为邓禹所植,傲视苍穹已近二千个春秋,今人视之叹为奇绝。其形古朴,其姿异特,苍枝虬结,郁郁葱葱。游人莫不交口称誉。”简介上虽说是“相传”,不曾遽定司徒庙的历史渊源,但又明指古柏是邓禹手植,迄今已两千年之久,当然意在坐实邓禹归隐光福一事,让人觉得这是汉代的古迹,其实,完全是子虚乌有的事。

在乾隆赐名古柏“清、奇、古、怪”之前,司徒庙的古柏似乎不见经传,无人问津。元末明初的隐逸名士徐达左(字良夫,1333-1395)在光福营建了耕渔轩,成为当时文人墨客经常到访的名园,与无锡倪瓒的清閟阁、昆山顾仲瑛的玉山佳处,并称江南三大园林。耕渔轩聚集了大批名流,如张雨、倪瓒、杨维桢、高启、姚广孝、朱德润,都是一时之盛,诗酒风流,辉耀文坛,也为光福的名胜古迹留下许多脍炙人口的诗篇与画作。然而,在众多诗文书画之中,不但没有提及司徒庙,也不见描写四株汉代古柏的文字。

较早提到司徒庙的文章,是明代苏州人王梦熊写的《司徒庙记》,其中讲到司徒庙在邓尉山之阳,是地方的小庙,明初濒于倾圮,地方人士捐资扩修,由宣德十年(1435)到正统三年(1438),历时四年修成。我们不禁怀疑,这个司徒庙究竟起源于何时?协助光武帝中兴汉室的大司徒邓禹,绝对不是等闲之辈,不但是可以和隐居富春江的严光齐名,还帮着刘秀打下江山,假如他隐居到光福一带,为什么从东汉一直到元明之际都没有任何记载,没有任何诗文画作提及?何况徐达左在这一带建筑了耕渔轩,与苏州一带活跃的诗人画家来往频繁,为什么这批文士诗歌酬唱,咏诵光福名胜古迹,连篇累牍,却只言片语都没提过邓禹隐居之事,不是很奇怪吗?

邓禹(2-58),字仲华,南阳郡新野(今河南省新野县)人,在天下大乱之时,投奔刘秀,提出“于今之计,莫如延揽英雄,务悦民心,立高祖之业,救万民之命”。成为刘秀左右手,帮着刘秀打天下,中兴了后汉王朝,论功行赏,列名“云台二十八将”之首,封为高密侯。范晔《后汉书》卷十六,记邓禹成为朝廷显贵之后:“禹内文明,笃行淳备,事母至孝。天下既定,常欲远名势。有子十三人,各使守一艺。修整闺门,教养子孙,皆可以为后世法。资用国邑,不修产利。”并作论称赞邓禹:“荣悴交而下无二色,进退用而上无猜情,使君臣之美,后世莫窥其间,不亦君子之致为乎!”邓禹一生从事军旅,晋身殿堂贵胄之后,子孙累世显赫,成为东汉大族,世居京城洛阳,从来没听说过隐居江南之事,真不知光福的司徒庙是怎么出现的。我甚至怀疑,光福有个邓尉山,并非因为邓禹而得名,而是当地的百姓揣测“邓尉”二字,猜想是大司徒邓禹太尉的隐居之地,以讹传讹,成为地方传说,才出现了纪念邓禹的司徒庙。浙江桐庐人为了纪念严光,兴建了严光祠堂、严子陵钓台,为乡里增光,让地方人士感到与有荣焉;苏州光福人也不甘其后,把民间传说上升为史迹,在邓尉山下建了司徒庙,纪念中兴汉室的邓禹。

关于苏州附近的松桧古柏,文人画家是深感兴趣的,也有许多名画以古柏为题材,如赵孟頫画的常熟虞山致道观的七星桧。文徵明(1470-1559),也画过许多幅古柏图,现藏于美国檀香山艺术博物馆的《虞山七星桧图》,是临摹赵孟頫的一幅长卷,在书画鉴赏界享有盛名,描绘虞山七星桧夭矫盘曲的姿态,犹如他行草书迹的笔走龙蛇,极为精彩。虞山古柏有三株树龄达千年之久,相传为南朝梁时所植,其余四株是后来补种的,显然反映了地方人士对古柏生存的关怀。与文徵明同时的孙一元(1484-1520),曾写过《致道观看七星桧树歌》:“海虞山前突兀见古桧,眼中气势相盘拏。上应七曜分布有神会,地灵千岁储精华。皴皮无文尽剥落,老根化石吞泥沙。据山峗,映壑谽谺。身枯溜雨,枝黑藏蛇。伫立顷刻云雾遮,日落未落山之厓。同行观者皆叹嗟,舌扪颈缩无敢哗。归来灵物不可究,夜宿撼床恐龙斗。”诗中特别指出,七株古桧是大地储存的精华,上应天宇的北斗七星,是神靈的化身,令人观之不足,叹为观止。

比文徵明早一代的沈周,也曾画过虞山的古桧,不过只画了三株传为梁代的古树。他的《三桧图》现藏南京博物院,其上还有题咏:“虞山致道观有所谓七星桧者,相传为梁时物也。今仅存其三,余则后人补植者。而三株中,又有雷震风擘者,尤为诡异,真奇观而未尝见也。并写归途所得诗于后:昭明台下芒鞋紧,虞仲祠前石路廻。老去登临夸健在,旧游山水喜重来。雨干草爱相将发,春浅梅嫌瑟缩开。传取梁朝桧神去,袖中疑道有风雷。

本文刊登于《书城》2024年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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