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键词:兵学;古史系统;银雀山汉简;上博简
古今中外,文明的起源、发展和传播与战争常常形影相随,文明史与军事史密不可分。《左传》襄公二十七年记子罕言:“兵之设久矣,所以威不轨而昭文德也,圣人以兴,乱人以废,废兴存亡,昏明之术,皆兵之由也。”已经意识到历史记忆中国家的废兴存亡都与“兵”有关。事实上,无论是黄帝还是三代圣贤,他们的古史传说里总免不了战争的记述;而后人在进行军事活动、阐述兵学思想时也常常追忆古史,以先王之道为资。古史系统与兵学思想在漫长的历史发展过程中互为资源,也互为议题。
经过多年耕耘,目前大多学者已形成共识:古史传说具有时代性、地域性,也具有一定的学派性。诸子皆言古史,且存在不少差异,但过去学界的研究主要集中于儒家、道家、墨家、邹衍等,兵学文献中的古史记述往往受到忽视。这一方面是因为传世兵书中对古史的追述简短而分散,另一方面也是因为部分兵学文献时代不明,相较于其他诸子,似乎很难判定兵学文献在古史构建和传播过程中起了何等作用、有何等意义。然而,随着20世纪70年代以来银雀山汉简、张家山汉简、上博简、安大简等新材料相继出世,不少珍贵的兵学文献得以重光,这为我们认识和发掘兵学文献中的古史叙事提供了新资料、新契机。
目前出土的兵学文献数量蔚为可观,既有与传世古书可对应者,如《吴孙子》十三篇、《尉缭子》等;也有已经失传亡佚的文献,如《曹沫之陈》《孙膑兵法》《盖庐》等。据笔者统计,古史叙事在《曹沫之陈》《孙子兵法》《孙膑兵法》《太公》《尉缭子》《盖庐》等出土兵学文献中皆有见,大致可分为两类:一类叙事材料的情节和结构有明显的袭取痕迹,可能直接使用了当时普遍流行的传说,可称之为“公共资料型”叙事;一类材料可以看到是出于作者或编纂者有意地二次加工而成,体现出带有学说色彩的独创性,可称之为“二次加工型”叙事。其中尤以“二次加工型”叙事为多。本文尝试通过对数则出土兵学文献材料的分析,考察兵学文献与其他诸子不同的古史叙事,以及兵学文献之间存在的差异。进而探究在这种种差异现象的背后,兵家是如何通过构建古史来立言著书,又如何在汲取传说时代经验的基础上,建立起独特的古史观。
一、银雀山汉简《黄帝伐赤帝》的“一帝二王”叙事
银雀山汉简《孙子兵法》佚篇《黄帝伐赤帝》有:
孙子曰:“【黄帝南伐】赤帝,【至于□□】,战于反山之原,右阴,顺术,倍(背)(冲),大烕(灭)有之。【□年】休民,孰(熟)谷,赦罪。东伐□帝,至于襄平,战于平□,【右】阴,顺术,倍(背)(冲),大烕(灭)【有之。□】年休民,孰(熟)谷,赦罪。北伐黑帝,至于武隧,战于□□,右阴,顺术,【倍,大烕有之。□年休民,孰谷,赦罪】。西伐白帝,至于武剛,战于【□□,右阴,顺术,倍,大烕有】之。已胜四帝,大有天下,暴者……以利天下,天下四面归之。汤之伐桀也,【至于□□】,战于薄田,右阴,顺术,倍(背)(冲),大烕(灭)有之。武王之伐纣,至于遂,战牧之野,右阴,顺术,【倍,大烕】有之。一帝二王皆得天之道、□之□、民之请(情),故……”
此篇以孙子之言追溯了“一帝二王”——黄帝、汤、武王得天下的原因,都是“得天之道、□之□、民之情”。关于《黄帝伐赤帝》篇的性质和成书时间,在发表之初曾引起热烈讨论。由《孙子兵法·行军》篇中有“凡此四军之利,黄帝之所以胜四帝也”,整理者指出《黄帝伐赤帝》篇与“《孙子》十三篇”中的《行军》篇有关,是《孙子》佚篇。李零先生进一步说明这是孙子后学对《行军》篇“黄帝之所以胜四帝”的解释,属于战国以来流行的“五行”学说。近年又有学者提出《孙子》逸篇看不出是后学所作,《孙子》全书都“可能是一次意图明确的伪托”。关于成书时间,郑良树先生由文中提到“五色”“五帝”,结合《史记·封禅书》汉高祖设立黑帝祀的记载,认为此篇成书要在汉高祖二年(前205)后。7宋会群先生则以《管子》《墨子》《逸周书》等文献中有五行观念为据,认为此篇成书不晚于《管子·幼官》,与《行军》篇时代接近,至迟在战国中期前已经完成。何炳棣先生也认为“四帝”“五色”在《墨子·贵义》中已有体现,更提出《黄帝伐赤帝》篇具有春秋属性。
上述不少说法都产生了巨大影响,从者众多,目前以李零先生的后学解释说最为流行。但从古史构建的角度看,这一篇佚文与《行军》篇只提到黄帝的情况并不相同,不是简单的文义阐释,较之《行军》篇不仅加入了新材料,更体现出空间视野上的古史观。
首先,《孙子兵法·行军》篇“黄帝之所以胜四帝也”,对于黄帝和“四帝”之间的关系并未有具体论述,从《行军》篇前文来看,黄帝战胜“四帝”的原因是“四军之利”,即善于利用不同地形部署军力。而《黄帝伐赤帝》篇将此句描述为黄帝征伐赤、黑、白、青(据文义补)“四帝”的故事,不吝重复地说明黄帝战胜的原因是“右阴,顺术, 背冲,大灭有之。□年休民,熟谷,赦罪”,与《行军》篇单一地强调地利因素相比,文本和思想都有较大改动。前半部分整理者已经指出是与天象、方位有关的数术思想,后半部分是以德治民,也就是所谓的教民、养民之术。黄帝等古史传说,以及方位数术与“五帝”的结合,并不是一家的独创,但在《黄帝伐赤帝》篇的铺陈下,一帝二王取得胜利,是因为既合于天时、地形,又合于民情,战术、民心、财力尽皆完备。这一部分明显是出于编纂者的发挥和构造,看不出与《行军》篇的联系,《行军》篇所强调的“四军之利”反而被淡化了。就此点来看,《黄帝伐赤帝》篇展现出浓厚的学说色彩,不宜将其直接视作单纯的《孙子》阐释类作品,其是否正确表达了《孙子》的思想主张,也值得怀疑。
第二,《孙子兵法·行军》篇“黄帝之所以胜四帝也”,只提及黄帝、“四帝”,而《黄帝伐赤帝》篇在黄帝战胜“四帝”故事的基础上,又新加入了汤伐桀、武王伐纣的故事,较《行军》篇发生了些许取向上的变化。《孙子兵法》中对于商、周二王记述并不多,只在《用间》篇说“昔殷之兴也,伊挚在夏。周之兴也,吕牙在殷”,讲商周之兴是因为用间。但是经过《黄帝伐赤帝》篇的编纂,商、周二王的故事被有意引入,并且“大灭有之”,实现了王朝更迭,体现出武力革命的色彩。这样的增入可能并非偶然,“汤伐桀”“武王伐纣”的故事在战国时期的兵学文献中大量出现,如《六韬》有丰富的武王伐纣的逸闻故事,还有许多夏桀乱政受到天罚的记载,《吴子·图国》称“成汤讨桀而夏民喜悦,周武伐纣而殷人不非”,《尉缭子·天官》也以武王伐纣之事论证天官不如人事。由于政治格局和社会背景的变化,战国兵学文献追溯古史时喜称近世,颇具时代特色。此外,战国时期大多数兵学文献中看不到源出一脉的血缘帝系,更多的是摆脱了伦理限制的空间征服。《吴子》屡言“横行天下”“威震天下”,《尉缭子》也说要“取天下”“战胜天下”,这种变化在《孙子》的流传中也有体现。“《孙子》十三篇”里军事活动的主体多是“国”或“诸侯”,而《黄帝伐赤帝》篇以“一帝二王”为主体,战略目标不再是十三篇所说的“安国全军”,而是“大有天下”,空间视野上实现了从国家向天下的转移。《黄帝伐赤帝》篇里最终黄帝“大有天下”“天下四面归之”,将古史传说中的圣王描述为以“灭”为主要占有方式的“天下之主”。这不仅反映了兵学文献中古史叙事的增益现象,也透露出《黄帝伐赤帝》篇的完成时间更可能在战国时期。
二、银雀山汉简《孙膑兵法·设备》的兵器发明传说
《史记·孙子吴起列传》有“孙武既死,后百余岁有孙膑。膑生阿鄄之间,膑亦孙武之后世子孙也……威王问兵法,遂以为师”,又言“孙膑以此名显天下,世传其兵法”,明确提及有孙膑所作“兵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