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键词:鳌头本;明代;出版史;日本汉籍;书籍史
DOI: 10.16758/j.cnki.1004-9371.2023.02.013


在古代东亚的书籍出版中,一页版面分上下两栏的“两节版”,是一种重要的版式,在古典文献学中又被称为“两截版”“两层楼”。“两节版”的起源很早,如学界关注较多的上图下文的版式,便可追溯至唐五代时期的经变与带插图的经卷,但是下栏刻原典,上栏刻标题、音注的两节版出现则要晚得多。管见所及,现存实物最早的是14世纪初期的元代刻本,多为科举用书,往往下栏刻儒家经典的正文,上栏刻标题、注释、评语等,上下一一对应,便于举子应试学习。不过此时的上栏普遍偏窄,内容也较为简单(图一)。到明代万历前后,为了适应科举,“揣摩场屋”,书坊开始在上栏加入大段疏通经文大意的“讲章”“讲义”,导致上栏所占版幅越来越大,甚至有些上栏的“讲章”占版幅一多半,成为清代学者习称的“高头讲章”(图二)。从两节版这一版式在中国的演变来看,佛教的传播与科考应试无疑是其形成的最重要的助力,不过这一版式在异域却有着迥异的发展路径。


除了中国,这种版式同样见于古代东亚汉文化圈的日本、朝鲜(图三)、越南(图四)等国。17世纪中期,在日本京都的书林中突然兴起了一种在书题前题“鳌头”的风潮,从学者藤原惺窝、宇都宫遯庵等人所编的《鳌头四书大全》《鳌头近思录集注》,到为蒙学教育编纂的《鳌头忠经集注详解》等书,出版数量庞大。这些汉籍都是两节版,一般下栏刻中国的经典文献(以及前人旧注),而将日本学者编著的注解用小字刻在上栏(及左右栏外侧),作为下栏正文的辅助阅读,书题上的“鳌头”一词便被用来指代上栏部分。这一出版文化在江户时代影响深远,因为这一版式契合日本学者的汉籍阅读习惯,又方便学者将自己的心得附着于汉籍文本之上,在当时成为汉籍出版的经典版式,甚至有学者以编纂“鳌头注”为业,以满足当时商业出版环境中多层次的读者需求。到了近代,这一书籍版式又被运用于中小学教材、法律注释书、日用杂书等各种类型书籍上,成为一种引介西方文明和国民启蒙的重要书籍形式。时至今日,日本的书志学中仍然使用“鳌头”来指代这一版式以及上栏的注释。
由于这一习语由来已久,所以日本学者普遍将其默认为一种日本固有的汉籍出版文化,《日本古典书志学辞典》释“鳌头”云:
设置于本文上栏的注释。与“首书”“头书”意同,但相对于“首书”“头书”本指在我国古典文学上附头注,鳌头被用于如宽文五年(1665)刊《鳌头评注古文真宝前集》、延宝二年(1674)刊《鳌头中庸》、延宝六年(1678)刊《鳌头近思录》等汉籍相关书籍的书名。
其他日本书志学辞典的解释也基本相同。对“鳌头”这一文化开展深入研究的是日本学者高山节也,他将这种分上下两栏并以“鳌头”为名的书统称为“鳌头本”,并对日本现存众多的“鳌头本”进行了详密的文献学调查,认为这种在书题前加“鳌头”的作法起源于江户时代,是日本特有的汉籍出版文化。此外,高山氏认为江户时代所指的“鳌头”不是一般的两节版,而是指代包含上栏和左右外框外侧部分的特殊的“門”字形两节版(图五)。国内学者陈正宏曾引用高山氏的结论,认为“鳌头”与“头书”“首书”等一样,“是日本汉籍的一种特殊形式。古代日本学者在汉籍原书的天头和左右外匡的外侧书写批注,后人翻刻,将此类批注及其书写样式亦一并刻入。久而久之,形成一种定式”。
不过这一说法仍存难解之处,虽然检索中文全文数据库,确实未见到有以“鳌头”来称书籍版式的文献记载,但所谓“鳌头”或“独占鳌头”是一个源于中国的具有科举文化意味的词,在从未正式施行科举制度的日本,为何17世纪中期的书肆和作者竞相以此为书名?为何在明治时期日本已全面学习西方后,以“鳌头”为名的各类书籍反而增多,其在日本的发源究竟如何?对于这一系列问题,如不从其源头考察,难免治丝益棼。故本文首先对“鳌头”出版文化的起源进行研究,并通过细致梳理其从一种单纯的“科举用语”到最后成为书籍出版形式,并参与到近代以来启蒙教育的演变过程,借此探究汉学与汉籍在异域的接受与融合。

一、作为出版文化的“鳌头”起源辨析
“鳌头”一词与中国的科举文化关系密切。“鳌”本是一种寓言传说中能背负仙山的巨龟,唐、宋以来士人称翰林学士院为“鳌山”“鳌峰”,官拜翰林学士承旨则习称“立鳌头”,民间又将中状元称为“跨鳌头”“独占鳌头”“上鳌头”,元代以后“魁星”与“鳌”为组合的“魁星点斗,独占鳌头”形象更是成为一种经典的寓意吉祥的文化符号,在传统士人生活中占有重要的位置。
东亚文化圈的国家,对于这一词汇并不陌生,《日本国语大辞典》释“鳌头”有二义:一起源于中国,指“科举头名”,即传统的“独占鳌头”的释义;二指“书籍本文上的空栏,以及其上的注解”,“又指带有这一空栏的书,二阶本”。那么这种寓意吉祥的词汇如何与日本汉籍的出版相联系?高山节也提出一种假设,认为江户书肆称“鳌头”是因为当时日本独有的“門”字形两节版看起来像一只大龟的头部从壳中脱出(图六)。但是江户时代后期和明治时代出版的大量称“鳌头”的书籍都是不包括左右外框外侧的普通两节版,为此高山氏又推测,到了近代,“鳌头”一词本来的意味已被人遗忘,于是书肆将普通两节版也都称为“鳌头本”,这样的解释无疑使问题更加复杂化。

其实,江户时代学者天野信景(1698—1733)在其笔记《随笔盐尻》中的一处议论可以为该问题提供线索:“国人误将‘鳌头’两字理解为‘头书’是近来俗见,其实将国外的‘鳌头’‘龙头’等字加在书题之上是书肆之作为,和‘魁本’之意同。”在这则笔记前,天野讽刺了当时日本学者误读从中国舶来的书籍,不知中国的书坊在书题前加定语“魁本”二字,乃是佳本、善本之意,是书坊为了夸耀自家产品的宣传语,以致误以为从中国舶来的《古文真宝》与《魁本古文真宝》为两种书。在这里,天野认为“鳌头”“龙头”与“魁本”的意义相同,都只是书坊为了宣传自家版本精善的宣传语。尽管这一观点是错误的,不过却提供了一个重要启示,即这种在书题前加“鳌头”“龙头”表示两节版的作法是否是从中国传来的文化?虽然在日本史料中无法找到更进一步的线索,但是笔者在日本所藏的中国刻本中,发现了这一文化的真正起源。

根据目验原书及各藏书机构公布的电子书影,笔者可以确认有40余部以“鳌头”为名的中国刻本分藏于日本多家藏书机构,均为一页之中分上下两栏(其中一部为三栏)的两节版,刊行时间均在明代晚期。如蓬左文库藏明万历二十二年(1594)唐氏世德堂刻本《翰林笔削字义韵律鳌头海篇心镜》,该书分上下两栏,下栏为《海篇》正文,上栏则列“异施字义”“分毫字义”“书经难字”“诗经难字”等内容。该书原为德川家康旧藏,后转赠尾张藩,为“骏河御让本”,说明其传入日本的时间不会晚于元和二年(1616)骏河文库分让尾张藩之时。日本国立国会图书馆藏万历二十四年(1596)叶天熹刻本《重订大板鳌头海篇心镜》同样一页分上下两层,扉页上还镌有刻书题识,说明其上栏内容:“兼以‘分毫字义’‘五经难字’‘韵律音释’列于上层”(图七)。日本国立公文书馆藏明末刻本《莆曾太史汇纂鳌头琢玉杂字》一页之中分上中下三栏,仅下栏刻《杂字》正文和注解,上两栏则刻些长短不一的婚书、祭文、契约文书等日用文体的范文。此外,标举“鳌头”为书名的还有内阁文库藏明万历十二年(1584)王祐三槐堂刻本《新锓鳌头金丝万应膏徐氏针灸全书》、万历年间余氏怡庆堂刻本《新刻太医院订正鳌头医方捷径》(图八)、明末刻本《新锲鳌头活幼诸症小儿痘疹全书》等。


以上实物说明在书题前标注“鳌头”的中国刻本,最晚在17世纪初即已大量进入日本。根据这一线索,笔者又查考了国内、欧洲、美国的藏书机构所藏汉籍目录与数据库,又发现40余部“鳌头本”,均为明代万历年间至清初在福建、江南等地区的民间书坊所刊,多为字书、日用类书、医书,其中字书有明万历间王廷极、唐廷仁刻本《翰林笔削字义韵律鳌头海篇心镜》(图九),明万历四十一年(1613)金陵李潮聚奎楼刻本《翰林笔削字义韵律鳌头海篇心镜》,明末刻本《鼎镌木天考证鳌头海篇栖鹄》等;历史类蒙书有万历十七年(1589)郑世豪宗文书舍刻本《新锲鳌头历朝实录音释引蒙鉴钞》、明德堂刻本《二刻黄石斋太史重订鳌头历朝实录音释引蒙鉴钞》等;四书类有明万历二十三年(1595)光裕堂刻本《刊汤会元参详名公新说四书解颐鳌头》等;医书有万历十九年(1591)王祐三槐堂刻本《新锲鳌头复明眼方外科神验全书》、明余氏刻本《新锲太医院鳌头诸症辨疑》、明万历二十四年(1596)余文台双峰堂刻本《新锲鳌头回生达宝秘传明论医方》等;诗文类书有明万历二十六年(1598)序刻本《新锓翰林校正鳌头合并古今名家诗学会海大成》等;日用类书以及杂字书有万历间万卷楼刻本《鳌头群书汇锦》、徽州开益堂万历二十二年(1594)刻本《鳌头备用杂字元龟》、明末刻本《新镌增补类纂摘要鳌头杂字》、清初刻本《增广幼学须知鳌头杂字大全》等;通书历法书则有明万历刻本《新编历法总览合节鳌头通书大全》等。
这些刻本的上栏所占篇幅很大,与早期的两节版有异,更接近同时代的“高头讲章”,但内容则偏向民生日用、应用知识类书籍,只有少量涉及科举内容。除了称“鳌头”,当时称呼这一版式另有一词,即天野信景在笔记中提及的“龙头”。在科举文化中,与“鳌头”一样,“上龙头”“夺龙头”也有“夺魁”的吉祥寓意。与“鳌头本”的出现几乎同时,明代书林中也出现许多以“龙头”来标称两节版的书籍,笔者所见,如明万历二十三年(1595)刘氏安正堂刊《镌玉堂釐正龙头字林备考韵海全书》、万历安正堂刻本《镌大明龙头便读傍训律法全书》、明万历刻本《鼎镌龙头一览学海不求人》、明末刻本《新锲阁老台山叶先生订释龙头切韵海篇星镜》等。
据日本东北大学狩野文库藏《御文库目录》,宽永十七年(1640)御文库收入《龙头律法》一部共8册,此书即万历安正堂刻本《镌大明龙头便读傍训律法全书》,现仍藏于日本国立公文书馆中,这是最早的“龙头本”输入日本的记录。
在这些刻本中,“鳌头”既可以指代两节版这一版式,又可以用来专指两节版中的“上栏”部位,在一些书籍扉页、凡例中可以看到这一用法,如明末刻本《新刻易旨一览》的凡例云:“‘鳌头’字小,不能一目俱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