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键词:外戚;政治平衡;秦始皇;吕后;沙丘政变
DOI: 10.16758/j.cnki.1004-9371.2023.02.010
一般认为,外戚登上政治舞台并形成较强势力,是专制主义中央集权制度发展日渐成熟的结果。尽管外戚自秦汉时期开始在中国历史上多有消极影响,但亦有其积极贡献,不能一概而论。秦及汉初作为外戚势力滋长的关键阶段,一向受到学界重视。以往学者对秦及汉初外戚的研究,主要是从制度等层面揭示外戚擅权的原因,另有部分研究侧重关注具有代表性的外戚人物;而从政治史的角度出发,将外戚置于一个比较长的时段,以充分考察其在政治格局中的作用与影响的研究则相对少见。值得注意的是,当君主对统治拥有绝对掌控力时,外戚其实可以成为维持政治平衡的重要力量。纵观秦及汉初的政治格局演生,不难发现外戚在长达百余年的时间里持续发挥着作用,并产生了不容忽视的影响。一个很少为学者提及却又令人颇感意外的现象是,这一时期外戚势力的兴衰轨迹与政权发展的大致走向时常出现重合,其原因值得深入探索。本文就此略作分析,不当之处,祈请方家不吝赐教。
一、秦国外戚维持政治平衡的贡献
外戚政治作为中国历史上一种特殊的政治文化现象,始于战国中后期的秦国。尽管关于秦国外戚,时人范雎曾有“妒贤嫉能,御下蔽上,以成其私”的负面评价,1 但正如《史记·外戚世家》开篇所说——“自古受命帝王及继体守文之君,非独内德茂也,盖亦有外戚之助焉”,2秦国外戚对秦的发展壮大实际也发挥了一定积极作用,尤其是在平定叛乱和维系政权平稳交接方面有其值得称道之处。
(一)秦国外戚平定叛乱的功绩
从秦昭襄王即位到秦始皇统一六国,秦国发生过三次性质严重的内乱,即季君之乱、成蟜之乱和嫪毐之乱。其中在平定季君之乱和嫪毐之乱方面,我们可以看到外戚势力发挥的积极作用。
季君之乱因秦武王死后的王位继承权而起。由于秦武王没有子嗣,他死后出现了激烈的权力斗争,最终武王的异母弟公子稷继位,是为秦昭襄王。公子稷之所以得立,离不开外戚的助力。史载“昭襄母楚人,姓羋氏,号宣太后”,“宣太后二弟:其异父长弟曰穰侯,姓魏氏,名冉;同父弟曰芈戎,为华阳君。而昭王同母弟曰高陵君、泾阳君”。在宣太后的亲族中,最具才干的是魏冉。他“自惠王、武王时任职用事”,在“武王卒,诸弟争立”的情况下将本不占优势的公子稷扶上王位。昭襄王二年(前305),“庶长壮与大臣、诸侯、公子为逆”,发动反对昭襄王的政变,又遭魏冉强力镇压:“诛季君之乱,而逐武王后出之魏,昭王诸兄弟不善者皆灭之,威振秦国。”
至于嫪毐之乱,则因嫪毐与帝太后私乱生子之事暴露而起。《史记·秦始皇本纪》详细记录了叛乱经过:
九年,彗星见,或竟天。攻魏垣、蒲阳。四月,上宿雍。己酉,王冠,带剑。长信侯毐作乱而觉,矫王御玺及太后玺以发县卒及卫卒、官骑、戎翟君公、舍人,将欲攻蕲年宫为乱。王知之,令相国昌平君、昌文君发卒攻毐。战咸阳,斩首数百,皆拜爵,及宦者皆在战中,亦拜爵一级。毐等败走。
嫪毐反叛前受命先发制人的昌平君和昌文君,不像魏冉那样声名显赫,《史记索隐》着重就昌平君作了解说:“昌平君,楚之公子,立以为相,后徙于郢,项燕立为荆王,史失其名。昌文君名亦不知也。”另外,在《索隐》对《春申君列传》的注释中,亦可见有关昌平君身世的记载:“楚捍有母弟犹,犹有庶兄负刍及昌平君。”针对《索隐》提出的昌平君乃楚考烈王熊完之子的说法,清人梁玉绳在《史记志疑》中曾予以批驳,认为“昌平君之称,考烈王子,未见确据”,
但他并没有否认昌平君作为楚公子的身份。考虑到安国君嬴柱系宣太后之孙,其正妻华阳夫人是楚人,根据楚、秦之间长期的联姻关系判断,出嫁秦王子的华阳夫人理应来自楚国王室。因此,无论昌平君是不是楚考烈之子,他与华阳夫人都应有血缘关系,他的外戚身份当无疑问。再加上昌平君平定嫪毐之乱时,华阳夫人早已升格为华阳太后,地位尊隆自不待言,此时昌平君(及昌文君)用事,甚至担任秦相,正是其以外戚身份掌权的证明。否则怎么会平白无故地让出身楚国王族的昌平君,在危急关头担负平定叛乱的重任呢?
由上可见,在两次动乱中,起到平息事态、保持秦国政治稳定作用的是外戚魏冉和昌平君。就叛乱的发动者而言,公子壮和嫪毐都有很强的个人实力。公子壮能够任庶长之职,“僭立而号曰季君”,说明他有领兵作战才能,并且在秦国朝野中具有一定威望;嫪毐在作乱前也处于权势的巅峰:“封为长信侯。予之山阳地,令毐居之。宫室车马衣服苑囿驰猎恣毐,事无小大皆决于毐。又以河西太原郡更为毐国。”“嫪毐家僮数千人,诸客求宦为嫪毐舍人千余人。”正因为如此,二者起兵反叛时得以联合其他多股势力,造成更大威胁。公子壮发动政变得到大臣、诸侯、公子支持,甚至武王生母惠文后也参与其中;嫪毐的同党亦多有在秦行政中枢任职者,如卫尉竭、内史肆、佐弋竭、中大夫齐等。可见魏冉和昌平君的对手绝非泛泛之辈,这更凸显了他们迅速平息动乱的重要功绩,即保证了当政者不被颠覆,能够持续稳定地推行其统治,并且令秦国免于陷入内部纷争的动荡局面。当然也必须看到,魏冉和昌平君等秦国外戚之所以能够顺利地平定叛乱,实际凭借的是最高统治者的支持,没有最高统治者授予的实权,一切便无从谈起——我们不能忽视这一基本前提,更不能对秦国外戚的权势作过高估计。
(二)秦国外戚维系政权平稳交接的作用
事实上,即便没有发生动乱,外戚在战国后期秦国最高权力的交接中也起到关键作用。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人物莫过于华阳夫人——正是她说服安国君将子楚立为太子,并加以大力扶持,从而奠定了从秦孝文王到庄襄王,再从庄襄王至于秦王政的权力交接次序。《史记·吕不韦列传》:
华阳夫人以为然,承太子闲,从容言子楚质于赵者绝贤,来往者皆称誉之。乃因涕泣曰:“妾幸得充后宫,不幸无子,愿得子楚立以为适嗣,以托妾身。”安国君许之,乃与夫人刻玉符,约以为适嗣。安国君及夫人因厚馈遗子楚,而请吕不韦傅之,子楚以此名誉益盛于诸侯。
兼及孝文王即位仅3天便撒手人寰,庄襄王在位也不到3年,故而可以想见的是,在华阳夫人由王后升级为太后的过程中,她还会凭借其权势地位为秦国王位交接的顺利进行提供保证。这从“孝文王元年,赦罪人,修先王功臣,褒厚亲戚”,“庄襄王元年,大赦罪人,修先王功臣,施德厚骨肉而布惠于民”的记载中便可看出一丝端倪。不管是孝文王“褒厚亲戚”,还是庄襄王“施德厚骨肉”,以华阳夫人为代表的外戚势力都能从中享受到好处。可以说这是外戚与王权的一种相互确认,即外戚为王位交接提供保证,新王掌握权力以后又第一时间对外戚的地位给予肯定。同时在这里也不难发现,“先王功臣”与“亲戚”的重要程度相当。一方面,秦国的发展并不单纯依赖功臣或亲戚(其中主要应理解为外戚,当时秦国的宗室力量过于孱弱),二者皆有其相应贡献;另一方面,功臣与外戚也存在相互制约的关系。比如当宣太后和魏冉为首的外戚势力过分膨胀之时,范雎这样日益受到重用的“功臣”就向秦昭襄王进言:
臣居山东时,闻齐之有田单,不闻其有王也;闻秦之有太后、穰侯、华阳、高陵、泾阳,不闻其有王也。夫擅国之谓王,能利害之谓王,制杀生之威之谓王。今太后擅行不顾,穰侯出使不报,华阳、泾阳等击断无讳,高陵进退不请。四贵备而国不危者,未之有也。
昭襄王于是“废太后,逐穰侯、高陵、华阳、泾阳君于关外”。而当嫪毐势力登峰造极、威胁王权时,受命对他加兵镇压的又是外戚昌平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