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甲骨文“生月”“生某月”是商代的一种月相名
作者 王晓鹏
发表于 2023年4月

關键词:商代;甲骨文;生月;生某月;月相名

DOI: 10.16758/j.cnki.1004-9371.2023.02.008

关于周代月相名及其纪时形式方面的材料,古代典籍记载和训诂解释颇为丰富,历来学者对此十分重视。20世纪以降,中国现代考古学形成并迅速发展,考古出土、新发现了大量两周青铜器,古文字和青铜器铭文的研究有了较大发展;同时,历史年代学和现代天文学的理论方法和技术也在日益更新。在以往研究基础上,许多学者将新发现材料与古代文献相结合,对照、考订与补证,并将新的理论方法和技术应用于周代月相名及其纪时研究中,取得了丰硕成果,使这一古老课题有了突破性的进展。相比之下,尽管殷墟甲骨文自19世纪末发现以来研究成果令人瞩目,但是,在关于商代是否存在月相名以及所涉及纪时形式等方面,却较少有学者问津,这显然是商代史研究中的薄弱环节。而商代是否存在月相名的问题是极其重要的,探究此问题对于商代史研究无疑具有重大意义,是深入研究商代纪时、历法、年代学和商代文化现象的一个关键点。殷商甲骨卜辞中有“生月”“生某月”之称,且用于纪时,很可能与月相名有关,可成为探究商代月相名问题的一个重要突破口。

一、旧释诸说

殷商甲骨卜辞常见“生月”和“生某月”之语,研究者释说不一。“生月”,起初王国维读为“之月”,并释“犹言是月”。当时也有学者将“生月”之“生”误释为“之”,读“生月”为“之月”。此释曾被早期甲骨文研究者所接受。陈梦家纠正了王国维等释“之月”“是月”之误,释“生月”为“下月”,后来学者多从其说,并将此释义延伸,认为“生”有“来”义,如徐中舒主编的《甲骨文字典》认为:“生月,即下月之义,与兹月对言,生几月犹来几月。”但李孝定《甲骨文字集释》指出其不足,认识到“生月”释“来月”是不可取的:“训生为来,后世文献中无用此义者,其说亦未足以厌人意也。”赵诚则认为“生月”表未来时,但确切意思不清楚,同时指出将“生月”释为“下一月”证据不足,尚不能作定论。后来他又在《甲骨文字补释》中将“生月”释为“本月”。蔡哲茂《卜辞生字再探》一文综理前释诸说,认为“生月”应表示“来月”,并据古人有关月亮盈亏、死生的观念补充陈氏等以“生月”训“下一月”、训“来月”的理由。蔡先生注意到古代文献所载月亮盈亏、死生观念与卜辞“生月”的关联,“生月”是月光再生的一个月。这显然较以往研究更深入了一层。常玉芝赞同此说,且认为殷人靠观察月相确定月首、月长,以月光生出之日,即新月初见之日为一个月的开始。这一观点对于商代历法研究和探讨纪月、月相问题具有重要意义。

通观各家释说,大致分为两类:一是训“来”“下一(个)”;一是训“之/兹(是)”或“本”。此外还有诸多相关释论(不一一备举),观点大致属于这两大类,只是具体解释有所不同。

近二十多年来,关于“生月”“生某月”研究,正式出版刊布的研究成果,主要有邓飞的《商代甲金文时间范畴研究》涉及“生月”“生某月”的格式,其“生”的含义仍从前说释“来”,并无新释。偶有学者提出“生月”“生某月”属商代月相,但其释论甚为不足,未能令人信服。除此之外,一直未有更具价值或令人信服的释说产生。然而,遍查甲骨卜辞中“生”“生月”“生某月”用法,可知无论是将此“生”释“来”“下一个”,还是释“兹(是)”“本”,均不能通彻各条卜辞句义,仍有疑惑、不妥之处。

甲骨文“生月”“生某月”至今也未能得出合理、有可信依据的解释。而此语在卜辞中频繁出现,正确理解其时间含义和用法至关重要,这是进一步探究殷商的纪时体系和文化现象的一个重要问题。在全面考察、分析卜辞“生月”“生某月”用法和相关文献材料的基础上,本文提出新释,以期学界同仁指正。

二、“生”无“今”“来”之义

在甲骨卜辞中,“生”直接与时间名词“月”或“某月”组合时,其义与“今”“来”有别。

“今”“来”与时间名词组合,起限定、修饰时间名词的作用。“今”可与“月”或“某月”组成“今月”“今某月”格式 。“来”与“月”也可组成“来月”格式,不过“来月”在目前已发现甲骨文中出现很少,而多见于先秦传世文献。“今”“来”也可与时间名词“日”组合,构成“今日”“今日+干支”格式 ,“来日”“来日+干支”“来+干支”格式。例如:

(1)甲辰卜,亘贞:今三月光乎(呼)来。(《合集》94)

(2)乙未卜:王入今月。(《合集》20038)

(3)贞:今日壬申其雨。之日允雨。(《合集》12939正)

(4)□子卜……母……来四月。(《合集》21093)

(5)乙未卜,争贞:来辛亥雈匚于且(祖)辛。(《合集》190)

(6)于来日丁亥又(侑)岁伊……(《合集》32795)

“今”又可用于“今夕”,如典宾卜辞《合集》3297反有“今夕其雨,翌辛[丑]不[雨]。”出组卜辞《合集》24769有“今夕雨,至于戊戌雨。戊戌允夕雨。”

“今”还可与“春”“秋”“岁”“旬”直接组合,表示此、今时。“来”也可与“春”“秋”“岁”直接组合,表示“下一个”或“将来”的意思。此外,“今”“来”二词可一起与时间词“岁”组合,如“今来岁受年。”(《合集》9653正、9655)“今来岁我不其受年?”(《合集》9654)等例,“今来岁”是今岁和来岁的省称,表示“今岁和来岁(都)……”。“今”“来”一起与干支日组合,如“今来乙酉”(《合集》4917),是今乙酉来乙酉的省称,表示“今乙酉和来乙酉(都)……”,其格式为“今来干支1”。但卜辞从无“今干支1来干支2”一类说法,此为语病。

除“今”“来”之外,还有“兹”用于“月”前,表示此月、本月,如无名组卜辞《屯南》345“兹月”。“兹”也用于“夕”前,表示此夕,无名组卜辞《屯南》2300、黄组卜辞《合集》38165有“兹夕”。

再看“生”。“生”直接与时间名词组合时,专用于“月”或“某月”前,即“生月”或“生某月”,而无“生+日”和“生+干支日”的直接组合用法,也不用于“春”“秋”“岁”“旬”“翌”等时间名词前。卜辞仅见“生今日”一例,但其句残缺,难以判断“生”的确切用法——此例“生”,即使表示时间用法,也并不与“日”直接连接,则“生今日”组合更说明其既无“来”义,也无“今”义。显然,“生”与时间词语组合,其用法与表示时间的“来”“今”一类词明显不同。

卜辞中有“今”与“生月”“生某月”组合之例。如师宾间卜辞“今生一月”(《合集》6673)、典宾卜辞“今生三月”(《合集》5845)和“今生月”(《合集》15240),这几例骨片有残断或磨泐不清,仅见单句或些许只言片语,尚不能明确其中“生”字是否表示“来”义。而以下卜辞中“生”是否表示“来”义是可以分析出来的:

卜辞中亦有“来”与“生某月”组合,《合集》11562正“贞:来生二月……今……”,但因骨片残缺,辞句不全,故有他释,然则,即使该辞不释为“来生二月”,根据殷商卜辞中“生”专用于时间名词“月”前而不用于“春”“秋”“岁”“旬”“翌”前,其意思和用法显然不同于“今”和“来”。可推断出卜辞“生月”“生某月”之称是具有特定时间涵义的一种专门用法。

从“今”“来”与“生月”“生某月”组合之例来看,此“生”字既无“今”“兹”“本”之义,也不宜释为“来”。甲骨卜辞中时间名词“月”前“生”的用法和意思有别于“今”“来”,并无“本/兹”“来”(下一个)之义。同时,在古代典籍文献语言及字书、韵书中,“生”均无表示“今”“本/兹”或“来”的含义和用法。

通观殷商甲骨卜辞,“生”与“数字+月”组合涉及纪月,每个月份均有“生月”——换言之“生月”“生某月”与每月都密切相关,必有其特定含义,应当就是商代的一种月相名称。下面具体探讨这一问题。

三、商代月相名问题与“生月”含义

(一)月相名于传世文献和西周金文习见,如“初吉”“哉生霸”“既望”“旁死霸”“既死霸”“朏”等。据传世文献、金文和周原甲骨文资料,现已见西周月相名有9种。“某月(月份数)+某月相名+干支日辰”组合,是西周至春秋时期的主要纪时格式,也是周人特有的纪时方式,自成体系。

春秋至战国时期推步历法形成,这种月份、干支日辰与月相名紧密结合的纪时形式已显多余,逐渐淡出纪时体系。但是,这些月相名并未从历史视野中消失,有的作为月相词语遗存后世,有的在后世的纪时中仍然被沿用。而关于月相名内容和解释则常见于古代文献的记载和训诂材料中。

(二)由于传世文献和金文明确记载有周代月相名(或月相词语)及其与干支日辰结合的纪时形式,因此,历来学者一直注重考论和解释周代月相名问题,而很少探查商代是否有月相名。那么,殷商王朝是否已有月相名呢?

周原甲骨卜辞与殷商甲骨卜辞在字体、用语、行款、钻凿形态等方面有明显区别,显示出周族卜辞的特色。2月相名“既吉”“既魄”“既死□(魄)”未见于殷商卜辞和商代金文,而与西周金文、典籍文献中的月相名相吻合,可见在商末或殷周之际周族已经形成了自己的月相名体系。

周初青铜器铭文中出现一些月相名:如西周早期前段成王世的保尊铭(《集成》6003)、保卣铭(《集成》5415)有“在二月既望”,西周早期前段的师卫壶铭(《铭图》12403)有“唯九月既生霸”, “既望”和“既生霸”均与月份数组合为纪时格式。由于目前发现的周初武王世器铭极少,尚未见其铭文记有月相名的纪时格式。但在西周早期前段器铭中,确实有月相名用于纪时,现已发现的康王世的器铭数量多于武王、成王时期,而用于纪时的月相名随之增多,有“初吉”“月吉”“既望”“生霸”“既生霸”“既死霸”等。对于周初器铭来说,考察月相名的出现及其纪时形式无疑受到了器铭发现、出土等情况的限制,但不能因此否定武王、成王时期已使用多种月相名的可能性。从周原甲骨卜辞来看,文王至成王时期显然确已使用了多种月相名。

另外《易》爻辞中亦有月相名,如《易·小畜》爻辞有“月几望”一语,显然指月相。以往许多学者认为《易》经爻辞大约产生于商末,是周族筮卦產物,这是可信的。

结合周原甲骨卜辞来看,有些月相名最迟至商代末期已经出现,亦即商末时期的周族方国已经使用多种月相名。很难想象这些月相名是西周初年突然创制的,这是不合常理的,其形成应该有一个较长的过程。

(三)从上古文献记载看,华夏先民很早已采用观象授时制历。《尚书·尧典》曰:“历象日月星辰,敬授人(民) 时。”又曰:“期三百有六旬有六日,以闰月定四时成岁。”尽管《尧典》内容掺杂后世追记和改动成分,但所谓“历象日月星辰,敬授民时”和以闰月定时成岁(按:西周以前尚无四季之称),仍然可信。华夏先民通过观察日月星辰的运行、位置和天象变化而制历,殷商时期还处于观象授时的历史阶段。张培瑜等学者据甲骨卜辞、金文和古文献资料证明了殷商历法的月确是太阴月(按月相周期确定的月),月的长度是根据观察月相的循环周期定出来的。常玉芝详查卜辞资料也认为,殷历是以太阴纪月、太阳纪年的阴阳合历,是依靠观察天象制定的不精确的阴阳历。这种阴阳合历,以太阴纪月则需要通过置闰月调整岁时和节气,殷商甲骨卜辞中有“十三月”“十四月”,显然采取了年终置闰。

本文刊登于《古代文明》2023年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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