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自然空间”到“文化空间”的嬗变
作者 汪世超 金寿福
发表于 2023年4月

关键词:亚历山大里亚;托勒密王朝;希腊人;恋地情结;文化空间

DOI: 10.16758/j.cnki.1004-9371.2023.02.004

托勒密王朝(Ptolemaic Dynasty,约前305—前30)是由亚历山大大帝(Alexander III,前336—前323年在位)部将托勒密(Ptolemy I,前305—前284在位)在埃及建立的外来政权。如何统治法老时期(Pharaonic Era,约前3000—前323)民族构成较为单一的埃及,向以托勒密统治者为首的希腊移民作为外来民族提出了巨大的挑战。希腊移民,根据神谕建造了以亚历山大大帝来命名的城市,将埃及人居住的、反映法老文明的“文化空间”描述成“自然空间”,并将亚历山大里亚(Alexandria)构造成具有希腊移民所熟悉的建筑与设施的希腊城市,最后将亚历山大大帝的尸体从孟菲斯(Memphis)迁入该城,由此在异国他乡建构一个自己所熟悉的“文化空间”。

本文利用段义孚(Yi-Fu Tuan)的空间地理学说,对亚历山大里亚建城传说和城市建筑设施所体现的希腊文化特征等进行深入分析,同时结合民间流传的亚历山大里亚建城传说故事与物理层面上亚历山大里亚建城的历史事实,揭示建城传说的编写原因与移民心理状态。托勒密统治者编写建城传说故事是为了便利希腊移民对地理空间的占据,推动其民族心理的转换与适应,以构建一个合适的“文化空间”来照顾其民族心理和依恋家乡的“恋地情结”(Topophilia)。1托勒密统治者强行把本非“自然空间”的亚历山大里亚选址描绘为“自然空间”,正是为了建构希腊移民依恋的“文化空间”,正是针对民族心理适应的重要策略。

对于希腊移民的研究,学界自19世纪末就有了一定的研究基础。首先,劳内(M. Launey)、杜楠(F. Dunand)等研究了托勒密王朝希腊移民群体的人口规模问题。据估算,亚历山大里亚的希腊移民数量达50万,占城市人口的60%,而托勒密二世(Ptolemy II,前284—前246年在位)时期埃及的外族移民总量达到了100万至150万人之多。希腊移民在城中占据多数,所以如何有效安置移民成为亚历山大里亚城市管理的一个重要议题。其次,弗雷泽(P. M. Fraser)等研究了希腊移民的来源与构成问题。他们认为,除了亚历山大大帝留在亚历山大里亚的三千马其顿驻军将士,亚历山大里亚及其周边地区的希腊移民大多来源于爱琴海诸岛(Aegean Islands),大多从事商业贸易活动,与埃及联系紧密;也有部分希腊移民来自卡里亚(Caria)、爱奥尼亚(Ionia)等,大多从事雇佣兵等职业;少部分移民源于雅典(Athens)等城市,大多从事学术、教育等职业。再次,关于亚历山大里亚的文化设施研究,麦肯滋(J. S. McKenzie)等认为,亚历山大里亚的体育场、图书馆和萨拉皮斯神庙(Serapeum)等建筑物是专为希腊移民设计的,符合希腊移民的文化习惯。4前人研究大多聚焦移民的数量与构成问题,较少关注移民心理与情感问题。

希腊移民究竟如何在埃及建构自身的居住空间,如何处理与埃及原住民之间比邻而居的空间关系,也是有待讨论的移民史基本问题。在这个过程中,如何使希腊移民建立起对于居住空间的归属感,如何创造“文化空间”来唤起希腊移民的“恋地情结”,则是需要讨论的空间心理学问题。本文希望将移民史基本问题与空间心理学问题相结合,探索空间转换中的移民心理变化状况。

一、亚历山大里亚选址建城的传说

在亚历山大里亚建城故事中,该城所在的地方原本究竟是一块蛮荒之地,还是居民点,涉及居住空间来源的合法性问题。关于该问题,《亚历山大传奇》(Alexander Romance)等轶事文学作品和斯特拉波(Strabo,公元前后人)、波利比烏斯(Polybius,前3、2世纪间人)等古典作家给出了迥然不同的答案。至于哪一种说法更为可信,还是要考证亚历山大里亚建城的史料来源。

《亚历山大传奇》成书于托勒密王朝时期,对亚历山大里亚建城故事有非常生动而详细的描述,但其传奇色彩浓厚。该作品记载,亚历山大大帝在前往锡瓦绿洲(Siwah Oasis)求取神谕时,发现一个地方的河流、运河以及城镇的地理分布一如神谕中的描述。从陆地上远望,他看到一座岛屿在海上,就问当地人这岛叫什么。当地人说:“法罗斯岛(Pharos),普罗特乌斯(Proteus)曾经住在那里。为了纪念他,岛上树立了一座纪念碑。”在当地人的带领下,亚历山大大帝瞻仰了荒草丛中的普罗特乌斯棺材。亚历山大大帝看到纪念碑因战火而倒塌毁坏,只剩残垣断壁,当即下令修缮恢复。亚历山大大帝认为城市应该确立边界线,于是他和建筑师们撒下谷物,划出了城市的边界线。但是这时一群鸟儿飞来,啄食了所有的谷物后飞走了。亚历山大大帝对此感到不安,便派人去占卜问询。占卜师这样解释:“这个城市将养活整个世界,在这里出生的人将走向四方;他们像鸟一样,将活跃在整个世界之上。”关于这段情节,一些阿拉姆语版本(Aramaic versions)还将“鸟儿啄食谷物的过程中在海滩上留下了很多爪印”的现象进行阐发,认为这些爪印形似象形文字,而鸟儿正好是埃及托特神(Thoth)的化身,爪印正好暗合埃及象形文字的起源故事,因此亚历山大里亚建城暗合了埃及托特神的神谕旨意。故事中鸟儿在空地上啄食的画面和前述纪念碑倒塌的场景给人一种此地原本是荒芜、废弃之地的感觉。同时故事也演绎了亚历山大大帝作为开荒辟土的伟大建城者(Oikist)的形象。各种版本的建城故事添油加醋,使得原本的亚历山大里亚建城史实变得扑朔迷离,给建城罩上了几层神秘的面纱。

根据《亚历山大传奇》的记载,瑙克拉提斯人克列奥曼尼(Cleomenes of Naucratis)和罗德岛人迪诺克拉特斯(Dinocrates of Rhodes)曾建议亚历山大大帝:“不要建造那么大的城市,因为那样的城市没有足够的人口来充实。如果真的住满了人,商人将无法提供足量的生活必需品,那些居住在城市里的人就会发动战争。”建筑师们测量并绘制了亚历山大里亚的蓝图,发现没有比亚历山大里亚更伟大的城市了。“叙利亚最伟大的城市是安条克(Antioch),只有8斯塔德(Stadia,希腊里程单位,约合185—200米)和72足(feet,为斯塔德的1/600);迦太基(Carthage)有16斯塔德和150足;巴比伦城有12斯塔德和208足;罗马有14斯塔德和20足;而亚历山大里亚有16斯塔德和395足。”使用夸张的宏大叙事是古代作家习惯使用的写作手法。将亚历山大里亚蓝图与现实中存在的大城市进行对比,既突出了规模之大,又给人一种城市蓝图是建立在一片人烟稀少的荒凉大地之上的感觉。《亚历山大传奇》使用这种宏大叙事手法,凸显城市庞大的规模、众多的人口和象征性建筑物,以维护一套希腊移民的世界观,渲染一种自豪感。法老时期的埃及人用庞大的神庙来维系自身的世界观,而希腊移民用庞大的城市来维系自身的世界观。特别是在埃及的希腊移民,他们需要一种特殊的地方自豪感,因而在埃及建造的城市要比希腊化世界其他重要的城市更宏大、更壮观。通过壮观的城市与庄重的仪式,“城市中身份卑微的市民也拥有了生活在偏远乡村中的人们所没有的东西,那就是能够分享更为宏大的世界里的辉煌与灿烂”。城市成为一种特殊的象征物,增强了希腊移民的地方自豪感。

怎样将带有神话色彩的建城故事拉回到社会现实中来,让希腊移民觉得占领埃及的居住空间来建造城市是合情合理的。《亚历山大传奇》讲道,当为城市奠基时,亚历山大大帝刻了5个字母——A、Β、Γ、Δ、Ε——来划分城市的街区,分别代表“亚历山大大帝”“国王”“后裔”“宙斯”与“兴建了城市”。笔者发现,城市的5部分既有希腊移民居住的A区和Β区,也包括埃及原住民居住的Γ区和Ε区,还有族群杂居的Δ区,整个居住空间的划分看似合情合理。《亚历山大传奇》继续说道:“当城市开工建设之时,有一些蛇从地下钻出来,溜进了部分已经建造完工的房子里。建筑工人非常惊恐,并将蛇打死了。亚历山大大帝听闻此事非常不安,亲自出席了奠基仪式,那天是泰比月的25日。因此,每年泰比月的25日,亚历山大里亚都会庆祝城市的奠基,这种习俗一直保留到现在。”为了让神话色彩浓厚的建城传说与现实中的节庆活动联系在一起,《亚历山大传奇》编造了这一套建城纪念日的历史渊源故事,将遥远的蛮荒之地传说带回了现实,使得看似虚幻的传奇故事有了一种现实的真切感。

而一些以客观真实叙述历史著称的古典作家的描述却与《亚历山大传奇》大相径庭。尽管《亚历山大传奇》中的亚历山大里亚选址被描绘为一片荒芜之地,但其实该地可能有人居住。所谓的“自然空间”是希腊移民编造的,实际上当时亚历山大里亚选址绝非“自然空间”。根据史诗《奥德赛》(Odyssey)记载:“有一座岛屿横卧在汹涌的大海中,人们称之为法罗斯岛。岛的旁边是一个天然海湾,有一片绝佳的锚地,船舶都从那里出海。”史诗提及有船只进出港湾,证明这片区域曾经是重要的商贸口岸,而不是蛮荒之地。后来,希罗多德(Herodotus,约前485—前424)、斯特拉波等希腊作家都对亚历山大里亚进行了深入的描述,特别是后者的描述尤为翔实可信。

本文刊登于《古代文明》2023年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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